蚕老道:“没问题,你这般痛快,老人家也先让你尝点甜头,你听好,近日有个自称白玉骷髅的——”
话到此处,只听另一端传来一声惨叫,金蚕顿时熄灭。
任逸绝脸色大变,夺门而出,正要敲千雪浪的房门,一句惊呼几已在口,被他硬生生吞了回去。
自那日之后,任逸绝已有几日不曾与千雪浪说话,十日之期过得何等快,一边是玉人,一边是挚友,他百般努力仍然无法扭转局面,这两人倒是心胸坦荡,徒留他一人伤心无措。
任逸绝在门外徘徊片刻,心中想道:“唉,我那日对玉人发了好大一阵牢骚,如今见面就要请他帮忙,倒显得我像什么似得。更何况明日还要与璞君决战,我纵不乐见此战,也不当在此关键时刻分他的心。也罢,我还是自己走上一趟吧。”
其实以千雪浪与荆璞的实力之差,请他出手又有何妨?可有心无心,毕竟在人,不在事。
任逸绝旋即撤步,一人往外飞奔而去。
随着任逸绝身影消失,房门应声而开,千雪浪坐在房中,瞧了一眼无人的门外,目光转回到剑匣身上,淡然道:“他的脾气倒比你还大。”
诛魔剑并无回应。
千雪浪负起剑匣,慢慢踱步出去:“又或者并不是脾气,更不是坚持无谓的尊严,他只是不愿打扰我。他曾经说过,他心中怜我,那一日在城主府中我未能完全明白,他叹我心如铁石,我直至现在也只明白了一些,知他很关切我。”
“他也是一样关切那条小蛇。”
千雪浪进入泉眼之中,不紧不慢道:“那条小蛇虽然讲理,但来势汹汹,想来任逸绝一定花耗不少心神令他冷静。可最终我与他仍是决战,任逸绝心中当然很伤心,很难过,才与我说那些话。可是,他为什么说我怜悯金佛女?”
镜渊已在眼前,千雪浪步出水面,见着水波荡漾而开,如同他心中涟漪。
这毕竟已是一桩六十年前的旧仇,六十年前的千雪浪要是与六十年后的千雪浪没有一丝一毫地变化,那就意味着他的心境与想法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如果只想做六十年前的千雪浪,那他就不会随任逸绝下山。
其实就连他自己,也常常在这几日里想到自己鬼使神差说的那句话。
【“她屈身对我,口中祈求,向我发了十枚毒钉,想借我分神之时将我重伤,免得我去伤害那条小蛇。”】
千雪浪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改变的想法,若非荆璞的出现,他其实从来没有再想起过这对恶贯满盈的夫妻,直至在说起金佛女最后发出毒钉时,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这一层。
他是何时领悟的?何时改变的想法?他为何会突然洞悉金佛女动手的真正理由?
就连千雪浪自己都不清楚。
“任逸绝说这是怜悯,这是吗?”千雪浪忽然间心领神会过来,“原来如此,任逸绝说的是这个意思,她虽发钉伤我,但我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了一心一意地保护她的孩子。”
“这当然是很不对的,可我明白她为什么这样做了,我明白了……所以任逸绝才……才这样伤心。”
千雪浪全身一震,突然反应过来任逸绝当时伤心欲绝的目光是为何而起,任逸绝又为何会说出那番话来。
“我……我看见了金佛女,却没看见小蛇。”
千雪浪倒退了两步,踩起一地水花,神思恍惚片刻:“我瞧见金佛女爱子之心,却没有瞧见小蛇的爱母之心。他那日并非毫无意义的多问,他问得根本不是金佛女,不是他们夫妻二人,而是他的母亲,他将死的母亲。”
“金佛女当时已近濒死,他夫妻二人皆命丧我手,罪孽已止。如果金佛女弥留之时,只是拼命俯首祈求……”
千雪浪的脸突然煞白一片,忽觉天旋地转,脑中又涌起未闻锋悲痛欲绝的脸色来。
“师父……师父伤未闻锋那般深,他心中生恨,我那时对未闻锋说,可师父已死。”
“我明白的……我明白的,这件事,我不是早就经历过吗?我亦想向未闻锋求一分怜悯。”千雪浪喃喃道,“小蛇想问的,与我当日所问相同。这笔罪孽,是否已然一笔勾销?”
“我说金佛女不配,金佛女造下杀孽,纵死也不过是止,而非一笔勾销。金佛女有罪,死也难偿,小蛇当然明白,可他若无母亲,身从何来?是我……是我将他推向这份罪孽。”
未闻锋选择留下师父,与我再不相见;小蛇选择承担罪孽,与我明日决战。
他们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任逸绝原以为我对金佛女心怀怜悯,因此他才萌生希望,他才……他才盼望我能看见小蛇。”
“可我不曾瞧见,他终于明白,所以他才……他才那样……那样看着我。”
千雪浪说到此处,奇异地平静下来,并不觉得胸中如之前悟道时那般炙痛难当,反倒像是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常事一般淡然。
“原来如此,任逸绝想要我知道的就是这件事,问而无感,知而无用,他说得一点不错。正因他是多情之人,才失却了之前的从容镇定,期望我能够明白,期望我能够动容。”
随着心的平静,千雪浪的声音也越发和缓起来,他走出不再生出一丝波澜的水面,在镜渊之中望见自己的容颜。
原来任逸绝的怒火是为我而生,柔情也是因我而起。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千雪浪一时间并不想去追任逸绝了,他看着镜渊山璧上自己的面容,躬身掬起了一把水,水当然很快就会流逝而去,只留下残留在手心的湿润之感。
等过一段时间,手就会变干,就像从未流淌过这些水。
千雪浪的修为足够高,高到他能够出入泉眼而浑身不沾湿,只有在他愿意触碰时,这些水流才能接触到他的身体。
如果想要感受更多的水,就只能放松自己,将手完全浸入到水中。
于是千雪浪就这样做了。
这些水很凉,也很柔软,能够洗去污秽,可如果浸泡得太久,却又难免会损伤身体,在这一点上与情倒是很相似。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千雪浪的手已与水毫无隔阂地相触了,可是心却似仍蒙着一层朦胧的纱,他微微垂下头,静谧无声地站在镜渊之中,就如同一尊水中的雕像。
他的心在动,而且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像是随时要掀开那层纱一般。
千雪浪开始不断地想起任逸绝,想起那日任逸绝含怒的眉眼,想起那日任逸绝心碎的决绝,想起任逸绝当时凄凉的神色。
不知为什么,千雪浪的口中忽然尝到一丝甜蜜,这蜜意无端而生,非如回甘的茶水,而是真真切切的甜味。
在这瞬间,他突然间明悟。
以任逸绝的聪明才智,在意识到千雪浪并无怜悯时就应冷却所有的热情,可他仍然放任情意的汹涌,他仍这般全情地倾注,只盼望着千雪浪睁开眼睫,低头瞧上一眼,听一听他的心。
这滔滔不绝的水流啊,正追随着千雪浪涌动。
他从水中抽回了自己的手,也听见纱飘落的声音。
第81章 感情用事
如此耽搁,任逸绝自然是不知去向。
千雪浪并不着急,他很清楚,以任逸绝行事之谨慎,既然敢单人前往,说明事情并不算太过麻烦。更何况在没有千雪浪的时候,任逸绝也不曾被任何难关打倒,没道理认识千雪浪之后,反而越活越倒退了。
于是千雪浪干脆回到小屋之中继续等待。
没料到任逸绝这一去,直到天亮方才心事重重的回来,见着千雪浪在外面等他,不由得吃了一惊,强撑笑脸道:“玉人没有休息吗?”
“你闹得动静太大。”千雪浪淡淡道,“何以如此愁眉苦脸?”
任逸绝摇摇头,显然无意告诉他这件事,故作调侃:“没什么,倒是玉人,决战前夕还如此操心,不怕分神输给璞君吗?”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