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雪浪略有些奇异地看着任逸绝,他听得出来这绝非是一句真话,然而也绝非是一句假话。
一开始千雪浪并没有明白,可后来他望着任逸绝脸上隐忍的神色,倏然间察觉到了答案的所在,于是他莞尔一笑:“原来如此。”
任逸绝不确定千雪浪是否真的明白了什么,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千雪浪确实得到了一些什么。
这位问道者从不会察言观色,看别人的脸色行事,他的问题若得不到解答就会一直问询下去,直至得到明确的拒绝。因此好奇的人在此时此刻反而变成了任逸绝本身,然而千雪浪已经错身离开,往着林子的更深处走去。
千雪浪走到一片阴影之下,忽然转过身来,对着任逸绝招了招手。
“过来。”他说。
任逸绝咽下满心的疑惑,很快就跟了上去,他努力不去问,因为这样的时间已不太多了,在魔母苏醒之后,天魔的杀戮只会加剧到来,迎来最终的时刻。
最终的时刻会随着魔母的死去而降临,短则四五日,多则半月。
因此任逸绝不想错过跟千雪浪仅剩的时光。
在寂静之中,千雪浪开口道:“你太抗拒了。”
“什么?”任逸绝从沉思里抬起头来,迷茫地眨了眨眼,看见千雪浪脸上淡淡的笑意。
于是千雪浪又重复了一次:“我说,你太抗拒了。”
他伸出手来牵引任逸绝,那只手很完美,不像一个高大的武者应当拥有的,然而它也不似一个柔媚的尤物应当拥有的,它只是存在着,挑不出任何错误,柔软雪白,也同样有力稳定。
任逸绝恍惚间觉得自己像走入一本神神鬼鬼的故事集之中,由一些落拓潦倒的书生为糊口所作,流传于市井之中,承载着一个个平庸到近乎有些俗气的幻梦。
一位仙人的降临,引领着一个个传奇的开始。
这让任逸绝忍不住笑了一下,若真是如此,他对眼前这位仙人的许多想法实在过于亵渎了,恐怕在市井里要被打为禁书。
“抗拒。”任逸绝在遐想的同时也没忘记千雪浪的话,他没有完全明白,只能顺着之前千雪浪的思路去思索,“玉人是说我在抗拒?抗拒什么?”
他们之前正在谈论力量。
于是任逸绝有点被逗笑了,温柔地凝视着千雪浪:“我并不抗拒力量,不然我现在不会是这副模样。”
“我没有说你在抗拒力量。”千雪浪不以为意这一错谬,他纠正道,“我说的是,你在抗拒你的情感。”
任逸绝困惑地停下来,看着千雪浪:“抗拒……我的情感……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没有……”
一根手指落在了他的胸膛上,同样堵住了任逸绝的声音。
“你在阻止它渴望。”千雪浪的声音不紧不慢,他变得越来越像九天云层上虚无缥缈的幻影,人们追逐着的那个结局,“因为明白结局是什么,所以不允许它做出任何表态。”
任逸绝张了张嘴,可没有说出任何话来。
千雪浪的神色依旧很平静:“师父死后,我并不觉得有什么,死是人生常态,更何况师父做了他想做的事。直到我遇到了你之后,你与我说了一些话,让我突然感觉到痛彻心扉,无法说话,也无法动弹……”
他顿了顿,忽然沉默下来,任由寂静围绕在两个人之间。
“是你教会我的。”千雪浪忽然道,“这本来是你教会我的,可现在你却把自己藏了起来,就像我当年一样。”
任逸绝笑不出来了:“玉人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比你想的要晚,可比我问的要早。”千雪浪道,“我是在魔宫外面发现的,那时候你对我说只是没反应过来时。你虽然‘没有反应过来’,但我却反应了过来。”
任逸绝恍然大悟,又很快为千雪浪这个小小的双关摇了摇头,他想要笑,却只能勉强挤出一点苦涩的笑意:“原来是那里,我还以为我骗过了玉人呢。不,不对,应该说的是我还以为我真的骗过了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气,好半晌才道:“这是我答应过玉人的。”
千雪浪幽幽地看着他:“我没有要你做这件事。”
“是,玉人没有要求我做,也不是玉人要求我做的,是我自己要求我自己这么做的。”任逸绝咬住牙齿,他的脸色变得很苍白,“从玉人看向我的那一刻,我自己在心里暗暗发誓如此,我不会让你的选择空耗,我不会让你后悔,我不会成为你的阻碍,我不会……我不会让你失望。”
千雪浪这下真的有些惊讶了:“可是,任逸绝,如果最终我没能通过考验,那与你毫无关系,你又怎么会是阻碍,又怎会令我失望?”
“是啊,是啊,这就是问题所在。”任逸绝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病态的嫣红,“你需要的是一个考验,而我不想考验,我只想爱你。倘若我索取得越多,渴求得越多,也许你最终会觉得情爱不过如此,不过是一种更为异常的贪婪,我不想那样。”
千雪浪默默道:“所以你才……”
“所以我才抗拒它,所以我想让你觉得我始终还是我自己,又或者说,我只是一厢情愿地认为你会因我感到亏欠。”任逸绝的激动短暂平复下来,情绪的起伏随着话语再度流失出身体,平静得宛如衰竭,“你只是我的一个美梦,玉人,梦不需要真实,不然人们何必要做梦呢?可这对你而言不是,这是你的考验,仅此而已。”
千雪浪奇异地看着他,许久才道:“任逸绝,你是个痴人。”
直至此刻,千雪浪才终于明白自己当初不解的那个问题——倘若我对你有情,却不能爱你,这是……很残忍的事吗?
任逸绝只是惨淡地回答他:“这就是凡人,玉人,痛苦的清醒与快意的沉沦,有时候的边界并非那么清晰。”
他们没有再说话,群山仍起伏着,宛如呼吸时胸膛的曲线,月光显得更迷蒙,两人行走在梦境般的深林之中,走入一场梦中之梦。
千雪浪没来由地想起自己的终点。
道,会是什么模样呢?与死也是一般吗?
倘若一模一样,那为什么师父宁愿选择死,也不再选择道呢?
倘若不同,又有什么不同?
死对千雪浪来讲很熟悉,他曾赋予过许多生灵死亡,死便是让生命消散,而死对于魔母而言,却又有另一层深意。
她不再痛苦,也无从快乐,无情道不正是如此,既无痛苦,也无快乐。
这个夜晚格外的漫长,漫长到百无禁都多出几分伤感,于是三人暂且寻个落脚处休息了一夜后,正要争论接下来的行动时,千雪浪收到了水无尘的消息。
内容言简意赅,只说近来魔氛愈浓,各大仙门世家都有所察觉,而流烟渚大乱,魔气动荡外泄,不得不防,因此邀他们前往无常集一聚。
有关流烟渚大乱的事,百无禁早有耳闻,可是魔气动荡外泄倒是新消息,他摸着下巴颇觉惊讶:“原来这些名门正派办起正事来也不含糊啊,看来是我先入为主,有意小瞧他们了。”
任逸绝神色严肃:“这封信来得正好,我正头疼要如何将魔母复生一事告知众人,她虽只有数日寿命,但她死后,想必天魔的行为会更不可控,形势如今迫在眉睫,走吧。”
第191章 叫苦不迭
考虑百无禁的身份,他出现在名门正派聚集之处似乎略有不妥,可考虑到现如今众人的立场,他的出现又似乎没那么奇怪了。
流烟渚的魔气蔓延程度远远超出众人的想象,三人抵达无常集时,无常集外都已有魔气侵染,巨大的结界将整个无常集包裹在内,数十名弟子各自御剑于空,有维系阵法者,也有往来巡逻者。
好巧不巧,今日负责巡逻的正是崔家子弟,与东浔城时一样,崔景纯仍旧率领着一群弟子,其中有些是老面孔,有些已是生面孔,想来之后东浔城又遭逢了几次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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