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说吧,师祖已经很累了。”飞练扶着钟言手臂,“镇墓兽是从前活祭的祭品,只不过不是兽类,是活生生的人。”
周围顿时安静,想必每个人都听说过古老残忍的祭祀手段。
“但是在墓主眼里,那些会陪着自己下葬的人根本不是人,就是兽类,和猪牛羊鸡鸭差不多,只不过是双脚站立行走而已。”飞练从齿缝里往外迸字,显然他并不关心这墓穴能不能开,他就是纯粹不想让钟言再死一次,“作为‘镇墓兽’养大的人从一出生就知道自己的命运,他们每一天的生活就是为了一场盛大的葬礼。”
“那他们一般活多大?”王大涛不懂就问。
“墓主什么时候死,他们就活到头儿了,但一般活不久,因为以前的人平均寿命本来就不长,三十多岁就预备丧事的人也不少见。镇墓兽不能见光,一出生就开始做准备,活着的时候在小黑屋里头,人生中唯一一次见光就是下葬,然后封穴,他们再次回到见不到光的地方,只不过再也没机会出来。”飞练快速地说,“这样养出来的人才会真心把墓穴当归宿。但是一旦产生不甘就会转为恶鬼。”
没错,飞练说的都是真的。钟言看向平坦的肚子,真不知道这里头还藏着一只陪葬鬼。
余骨指尖还在滴血,每一次滴血都象征着神算生命在流逝。“但镇墓兽身上都会烙印开墓铭文,能开天下墓穴。这是咱们唯一的方法。”
“我不同意。”飞练冷冰冰地拒绝了,“我不能相信你。”
“如果钟言有事,我在这里不是也活不成吗?”余骨反问。
飞练立马翻出他另外一面,其实他对什么崇光市的安危并不关心,包括对不熟悉的人的生死存亡。“你凭什么觉得自己的命能和他比?万一你就是那种宁愿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呢?我确实能杀你,把你的尸体弄成拼不起来的肉块儿,把你的血肉洒遍整座望思山,然后追杀你的家人,你的转世,你转几回我就杀几回,连同你周围所有认识的人都受牵连,下至婴儿上至百岁,我要你亲眼看着他们死在我手上。可钟言能回来么?我问你有用么?我把天下人都杀了也不能……”
“飞练。”钟言及时制止了他。
飞练立马闭上嘴,但表情明显不服,白色犬齿紧紧咬合。后颈再一次出现红色铭文,手腕也隐隐发红,滚烫的灼烧感压制住了他的情绪,确实他刚刚动了杀心。
他想杀余骨。
他把余骨当成了潜在的威胁。
“好了,别这么激动。”钟言的手腕和后颈同样滚烫,铭文是自己写的,他什么感觉,自己就什么感觉。
“好,我不激动。”飞练顺了顺气。
“你也太容易动怒了,回家之后好好抄写佛经。”钟言忽然说。
“啊?”飞练一愣,头一回听到这种要求,“我是鬼,我抄佛经?我娘知道会打死我的吧……”
“那就再抄写十遍《道德经》,别动不动就想大开杀戒。”钟言也没想到自己会有逼鬼读经的一日。飞练虽然还是不甘心,但身上明显的铭文开始褪色,半晌后委委屈屈地说:“行,抄,你让我抄我就抄,大不了十只手一起写。只要你别再……”
“不,我要试试。”钟言轻轻地说。
但是却把周围的人震动了。
“要什么?我不同意!”不止是飞练,连白芷都持反对意见,毕竟他们对余骨的认知太少了。
“要放出镇墓兽来,只有这样我才能解开所有的谜。”钟言摸着肚子说,像一个对肚腹中抱有期待的温情的人,“动手吧,余骨,我信你一回。”
余骨露出放心的笑容:“其实我也算到了他们的反对,但是我更算到了你对我的信任。”
“我信的不是你,是我自己,我一直以来的直觉不会害我,我也相信肚子里最起码还有一只鬼。”钟言的手腕开始震动,显然这附近鬼邪众多。飞练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想要劝阻的话憋在心头可最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话没说出来,眼圈直接红了。
钟言这才注意到飞练有多不会吵架,还没说话就先委屈上,再张口就想哭,想掉眼泪。
“你别怕,我心里有数,我还会回来。”钟言用一只手兜住他的后脑勺,抬着头看他。温柔的风拂过面颊,吹动发梢,将他们的长发吹在一起,不死不休地缠绕彼此。
飞练喉咙里堵住了什么,不敢开口,怕一开口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哽咽。他只能死死攥住钟言的手腕,一直到自己五指骨节发出惨白,滚烫手掌和冰冷皮肤摩擦接触,他还能听到自己和师祖的呼吸,一个深,一个浅。
只不过,师祖没有呼气声。
又过半分钟,飞练还是不肯吭声,还在做着消极抵抗,他盯着地面上的灵芝,最后实在没办法了才闷闷开口:“如果回不来呢?”
“如果回不来,你就去饿鬼境接我。”
“为了我将饿鬼境扫平,鬼火烧穿世间。”
“将你所到之处都变成饿鬼境,带我重回人间。”
钟言主动上前抱住他,他没有说什么离别,而是说着重逢。他送走了太多的人,原本以为饱经风霜和痛苦磨砺的自己能够从容地接受离别,可是话到嘴边却变了调子。在别的事情上他可以仁义,但也想自私一回,尽管自私的前路还看不清楚,但钟言也不愿忍受任何一点分别的可能。
“好,我答应你。”飞练右手扣在钟言的后颈上,“师祖若回不来,我便去炼狱接你,往后这天下任你吃。”
“傻子。”钟言习惯性抬手一点,在飞练眉心上落下,他都不知道自己这习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这时候的自己笑得多么温柔幸福。少顷他扭转身子,看向一直等着他的余骨。
“神算算尽天下却不可计算自身,我有一件事一直不明白,在我再死一次之前你一定要给我一个答案。”钟言边说边走向田振,田振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愣头愣脑地等着他过来。
直到钟言从自己的手里拿过那把枪。
枪里还有几发纯金子弹。
“你干什么!”田振吓得直抢,然而钟言却直接拿枪口对准了太阳穴。他回过头看向余骨,多年疑惑终于等到了解开的这天。
“我终于,见到一个真正的、活着的神算子,我有两件要紧事要求你。”钟言将手指放在扳机上头,认真凝视时倒显得没那么悲壮,“第一,神算可有失误?”
余骨往前半步:“我以神算一族的名义起誓,绝无失误。”
“那为何曾经算出要死的人没死?我有一位师兄,他身边有一个人被神算算出死于箭下,咽气于槐树旁边,结果他砍去方圆数百里的槐树,死于重疾。”钟言说。
“那便是那位占卜的神算子是假冒血统,若是真实必定实现。”余骨回答。
钟言点了下头:“好,还有一事就是我那位师兄。他与我分隔多年,我凭借自己的力量算不出来他到了哪去,不管我怎么算都算不到。天下之大,恐怕能算出他真正下落的人只有你了,等望思山上的事情全部解决,我要你再次取血占卜,就当谢我对你的信任,再为我算一回。”
“好,我答应你,但我也有一事要求你。等望思山上的事情解决,你要助我找到旱魃,我一个人根本杀不了那种东西。”余骨还趁机讨价还价。
钟言只是笑着点了点头,这桩生意算是说成了,要想算出师兄的下落恐怕要消耗余骨五十年的寿命,说不定算完他人就没了。就为了他这份恩,旱魃注定要死在自己的手里。
一阵沉默之后,无数只飞鸟被放枪声音惊动,离弦之箭一般冲向天际。
众人面前,钟言又一次倒在血泊之中,鲜血飞溅,将朵朵灵芝染上了艳丽的颜色。
白芷提前捂住何问灵的双目,而她的双目被柳枝捂住。田振吃惊地扑上前来,不断地看着飞练,又不断回头看向田洪生。正在和柳仙游戏的小女鬼忽然抬起头,顺着金色蛇身往下出溜,野兽般跑向了钟言的尸首,最后蹲在他胳膊的一侧,疑惑地拽他,试图将人从地上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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