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实在是太久之前的事情了,是谢苏第一次被沉湘骗着喝酒的时候。
明无应来把他带走,而沉湘说了一句玩笑话。
鲛人饮酒之后,身上会泛红,色若桃花。
沉湘知道他是从南海边的永州城来,南海有鲛人,沉湘是半开玩笑地用这种法子来试他的来历。
谢苏不由自主向前走了半步,繁清目光转向他,喝道:“你再走一步,我现在就跳下去。这毒就在我的身体里,用我和我的族人的血炼成的。你想让这几条河流经的所有地方都只剩下死人吗?”
明无应忽道:“就你一个人,托大了吧?”
繁清反而笑道:“你要试试吗?”
明无应又道:“你跟我们一起去了解池,你知道池心水可以解毒。”
“是啊,没有你们,我也会想办法弄清楚那种仙药到底是什么东西。”繁清淡淡地笑了笑,“你们当然可以用池心水救人,可那需要多久呢?那些已经中毒的人,能赶在他们毒发之前吗?”
她这话听起来像是有更好的解毒之法,又独自坐在万水之源上方,以身相胁,那是什么意思,稍有阅历的人都听得出来。
方长吉缓缓道:“你想要我们帮你做什么?”
闻言,繁清眉梢一动,重复了方长吉的话:“我要你们帮我做什么?”
她说话时眼波欲流,当真风情万种,声调柔婉,如同情人间的低语。
“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被卖到金陵城的吗?你知道我的族人,又有多少被卖到这里,被剥光衣服,躺在台上供人赏玩?被当作娼妓,凌虐致死?”
繁清咄咄逼人道:“方司正,你说你要帮我,你可知道我们原本生活在南海海底,为何会被人捉住?”
方长吉面色凝重,而繁清似乎也不是真的要他来回答。
“鲛人性情柔善,见到有人溺水,一定会把他救到岸上。所以南海边上的人,常常佯装溺水,把我们骗到水面上,再用渔网缠住我们,就逃不脱了。”
繁清又微笑起来:“世上有如此以怨报德的人,那也怪不得他们,因为世上也有如此软弱可欺的人啊。”
谢苏望向繁清,声音平静:“我帮你救那些关在醉月楼地牢里的鲛人,你厌恶醉月楼,我帮你砸了它。”
他提到醉月楼的地牢时,繁清的目光微微一动,望向了他。
他不是说说而已,这个念头,谢苏从那个地牢的暗门里走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想过。他同明无应说过,查完桃花疫的事情,他要回一趟醉月楼。
先前繁清一直在笑,此刻她忽然不笑了。
“毁掉一个醉月楼有什么用?你只看到我们被关在地牢,你知道是谁将我们卖到这里的吗?在南海上做生意,要问过谁才可以,你不知道吗?醉月楼的背后是谁,你难道猜不出来?”
“是沧浪海吗?”谢苏问道,“我得罪他们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不管你信或不信,这件事我都会做到。”
沧浪海雄踞于南海之上,借海路之便养了大批船队,几乎垄断了南海上的所有航路,积累了无尽财富。
想在南海的风浪里做生意,没有沧浪海的允许是不可能的。
贩卖鲛人可获暴利,这样轻巧的无本万利的生意,背后必定有沧浪海的操纵。
繁清木然道:“若是你没有遇到我,若是没有这场桃花疫,你会知道醉月楼的地牢里关着什么,你还会这么说吗?我杀了这么多人,才终于让你看到了我们,才终于等到了你,这还不够好笑吗?”
谢苏微微蹙眉。
这一问,他答不上来。
他去过醉月楼的地牢,见过那些浑身是伤、屡遭玩弄的鲛人,见过他们靠吃老鼠活下来,见过繁清原本该是绚丽鱼尾的地方长出伤痕累累的双腿。
他的怜悯也好,因怜悯而作出的许诺也好,全都是自以为是。
就像片刻之前,他想对繁清说,很多年前,他还在永州的时候,也险些被人当作鲛人一样的卖掉。
但他并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因为被人待价而沽,被人羞辱和作践的,不是他。
繁清为什么要这么做,其实根本不用再问。
无数的细枝末节在他心中浮现。
桃花疫最先出现也是死人最多的地方在城南,那里居住的都是富贵人家,而金陵城中的权贵向来以蓄养鲛人为乐。
繁清一定要缠着贺兰月带她同去解池,是因为她或许比他们更想知道那所谓的仙药究竟为何能够解毒。
这个念头出现在谢苏心中的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另一件事,那就是繁清自己根本没有解药。
如果她有解药,根本不需要如此好奇。
方长吉和他此刻试图打动繁清,全都是泡影一般的东西。
明白了这一点,谢苏也就明白了今夜繁清为何来此。
繁清不知道他们后来在天清观中发现那些天魔种的事情,繁清只知道解池池心的天魔血可以解毒。
他们有了解药,就可以为城中所有的人解毒。
繁清今夜铤而走险来到万水之源,不是来跟他们谈条件的。在亲眼看到她摘下风帽之前,他们也不会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她是来下毒的。
清水行宫的万水之源连通九条大河,不止流经金陵城,繁清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活着离开这里。她血中带毒,就是为了来做这件事。
而繁清先前说得不错,她坐在栏杆之内的边沿上,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跳进万水之源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就算他们现在动手杀了她,她还是会掉下去。
谢苏心中清明,想要转过脸看一看明无应,余光之中,他的身形已经许久没有移动过,也很久没有说话了。
方长吉仍在劝说繁清,谢苏凝神望向明无应,发现站在祭台边的只是他留下的一个虚影。
这个发现让他心中稍稍安定,繁清修为不高,隔着万水之源的水雾,她应当到现在都还没有察觉明无应已经不在此处了。
可是收回目光的时候,谢苏心里忽然一空。
不知何时,贺兰月从他身后消失了。
他站过的地方,兰草凌乱地倒伏着,夜风徒劳地空空吹过。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太快了,快得几乎只是一个念头从无到有的一瞬间,令人猝不及防。
繁清身旁的黑暗中扑出一个瘦小的身影。
狗六儿翻过白玉栏杆,踏在边沿之上,双手紧握一把匕首,向繁清捅了过去。
他脚踩的地方水汽湿滑,根本无法立足,还未触及繁清,整个人就滑向下方深不见底的众水汇集之地。
在掉下去的一瞬间,他被繁清抓住了。
繁清的神情从刚看到狗六儿时的惊讶变为茫然,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后目光呆呆地向下看去。
一柄长刀从后至前贯穿了她的胸膛。
刀刃的冷光上挂着她温热的血,在繁清身后,是贺兰月面无表情的脸。
万水之源震耳欲聋的水声一瞬间消失了。
几十道奔腾不息的流水好似被冻结,这座汇聚天地灵气的阵法被人强行镇压,灵气滞涩,水源凝冻,如同冰封。
明无应的身影凌空浮现,望着眼前的一幕,缓缓皱起了眉。
繁清觉得自己的身体忽然变得很重,因为到处都不听使唤,手指沉重得连抬起来都不能。
可她的身体好像又忽然变得很轻,因为贺兰月只是手臂一动,就把她拖了下去,抱在怀中。
那个脏兮兮的小乞丐脱了力,坐在一边看着她。
她为什么要救他呢?
如果她没有伸手去抓他,就不会在那一瞬间全无察觉,被贺兰月的刀刺中。她就可以从容地跳下去,比现在这副样子从容得多。
如果一瞬之前,她能够跳下去,万水之源在被明无应强行停下来之前就已经到处流淌她身上的毒了。
可是那个瞬间,她竟然什么都没有想,伸手抓住了那个要杀自己的小乞丐。
是她嘱咐自己身边的侍女,要找一些不起眼的人来试毒,死了也不会有人察觉,最好是找一些小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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