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束钧记不得当年的事,也知道自己解不掉脑内冲击、救不下昔日的友人。至少在生命最后几年, 他想和那人聊上几句话。
然而束钧比他想象的要热情。开始两人战术聊得顺畅, 后来这人连生活上遇到的趣事也要分享。被对方的温度感染,祝延辰免不了敞开一点壳子,不时说上几句。
毕竟这是他最不需要顾虑的时刻。最后的病痛里,算得上一点安慰。
如今好好活了下来,祝延辰却忍不住希望自己更特殊些,至少不能是边都沾不上的普通熟人——目前看来, 连胡砚都知道束钧有恋人。
结果祝延辰还没回过味来,胡砚下一个炸弹便炸了:“嫂子的游戏ID就叫‘烟尘’。”
祝延辰:“……”
他反应极快,瞬间猜出这是系统善后的处理。饶是如此,他仍有一丝莫名其妙的畅快感。见束钧在帐篷外尴尬到抓耳挠腮,祝元帅少有地主动解围。
哪想到一番话结束,束钧的情绪又黯淡下去。当晚,祝延辰翻了个身,见身边是空的,睡袋一片冰凉,耳边只有郁金的鼾声。
横在一旁的周一也不见了。
祝延辰立刻坐起,草草披上防护服,出了帐篷。
他有点担忧——束钧超越了他的期待。知道真相后,他没有不计后果地胡乱救人,也没有将仇恨扩散到自己、艾萧萧或是郁金等人类身上。光说最近,两人为解决合成人问题而奔波,相处得竟还算愉快。
可就算事情在逐步解决,那份仇恨终归是在的。
束钧没走远。为了防风,黑鸟队伍在一个矮矮的断崖边扎营。束钧这会儿正坐在崖上,四下无人,他干脆把防毒面罩推去头侧,灰白的眸子在夜里闪着光。
周一率先发现祝延辰,它使劲喷气:“祝!祝——”
“行了。”束钧手往剑柄上一按。他没回头,只是挪了挪身子,给祝延辰空出一个可以坐下的位置。
“安心,我不会情绪崩溃,带着胡砚他们直接跑路。”等祝延辰坐好,束钧侧过脸,表情有点复杂。“毕竟你这么靠谱的合作人,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我可不敢乱折腾。”
“我不是担心这个。”
“是吗?”束钧笑了,又挪了挪位置。两人挨得足够近,夜里寒凉,越发衬得这人身上暖烘烘的。
祝延辰沉默几秒,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只能嗯了声。
“阿烟,你前两天说,我可以像以前那样和你聊天。”束钧的声音干净有力,“那我说了啊?刚才我做了个梦,特邪门那种。”
这的确是之前他们会在网络上聊的话题。
“我梦到了我自己,不过是之前样子还正常的我——它全身渗着蚀质,骨头露在外面,脸都给侵蚀没了。它站在我跟前,一个劲儿冲我啰啰嗦嗦,大意是让我杀了你、再杀了郁金,直接带黑鸟打下几个据点,向人类复仇。”
祝延辰:“……”这些他真不知道该怎么答了。
“我觉得挺有意思。昨晚我梦到了它,今晚它又来了。我这人很少做梦,肯定不是巧合。”束钧打了个哈欠,捋了捋一边的周一。“我一睡,它就开始嘟囔,感觉跟上班打卡似的。”
话说到这里,祝延辰听出了潜台词。他屏住呼吸,看向束钧。
“我说过,我对人类有恨。Y市真挺热闹,一群群的人踩着我们的尸体过活。要说无知者无罪,我不认。不过个人来看,罪不至死就是——我想杀的,是那些明知道真相如何,还硬要推行玩家系统的人。”
束钧抬起手,尖锐的爪尖往上方随意一指。
“但在那之前,我会千方百计保证我的同胞活下来。无论局势怎么变,这绝对是第一位的事……所以我想,那个在我梦里叨逼叨的玩意儿,应该不是我的潜意识。”
“这种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祝延辰严肃发问。
“就这两天。最近的大事,大概要数潜入指挥中心偷脑子吧。我说,大元帅——”
束钧单手撑地,身子一歪,脸靠得极近。祝延辰感受着辐射上来的热意,抿起嘴唇。
“——你们那个指挥中心,真的没什么问题吗?”
“不好说。”再开口时,祝延辰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干。“指挥中心的净化防御相对完善,成型蚀沼绝对进不去。但为了保证合成人出入,蚀质并不会被完全排除。”
“嗯……”束钧鼻子哼了个长音,皱起眉来。
“漏洞也有。”祝延辰继续道,“他们过于信任净化系统,只会按规章定期检查。就算发现情况不对,走申请流程也要一定时间。”
他潜意识想到了什么,再去细究时,那丝灵感又消失了。
“好吧,看来我得多做几个梦,瞧瞧那东西什么目的。”束钧又笑了笑,伸手拢了下祝延辰肩上的外套。“我梦到了不舒服的东西,随便散散心而已。咱回去吧,你好歹还是个人类身子,小心感冒。”
侵蚀区没有植被,蚀质又喜水,整片地方像极了荒芜的沼泽。天又向来阴沉,哪怕束钧停住了周遭的风,空气依旧湿冷得要命,仿佛每走一步都能穿过一个鬼魂。
“你要是受不住那些负面情绪……”祝延辰站起身。
他本想说“也可以和我谈谈”,但作为人类的一员,这话又有些扎人。他扔出前半句,后半句烂在了胸膛。
束钧不笑了,他凝视了祝延辰一会儿,没头没脑地钻出一句:“你这角度有意思,想必一个人撑久了,经验丰富。”
这话不像是讽刺,带了三分怒意,七分不满。话没说完,束钧边伸手系起祝延辰的外套扣,带着想要勒死他的气势。
“回去回去,赶紧回去。”系完扣子,束钧威胁似的扬扬爪子。“我要受不了,绝对不会一声不吭,准要在你面前干嚎三天三夜。不像某人,装个八十岁的老大爷,打算悄没声地人间蒸发。”
“……”
“行了别那副表情,道理我懂,你选择有限,但这和我不爽有关系吗?”
第一次见这样蛮不讲理的合作人,祝延辰哑然。虽说没有可以反驳的话,他的心口却腾起一股酸意。
“我们回去,明天还要早起。”被束钧目光拷问了两三分钟,他才干巴巴地开口。“关于指挥中心的事,我会联络艾萧萧。”
“还有呢?”
“之后你……不,我们可以交流下情绪问题,双向的。”
“这还差不多。”
Y市内,艾萧萧也没在睡。
自从得了那罐大脑,她研究得比谁都欢。和深入研究蚀沼的祝延辰不同,她更擅长侵蚀晚期的药物治疗。就用药方面,她还是有自信的。
她等着机器的分析结果,喀嚓咬碎了第五个咖啡因棒棒糖。
深夜没客人,时间仿佛停滞,正是搞研究的黄金时间。美中不足的是,最近她的生活中多了位不速之客——祝延辰诈了尸,原本的安排不够用了。为处理祝延辰的指令,董老头开始一趟趟往这边跑,还专门挑夜深人静的时段。
今天董老头又在这。
要不是那老头喜欢找没人的角落猫着,也不来蹭吃蹭喝,她准要把他赶出去。灵感喷涌时要被叫去开门关门,已经是她能忍受的极限了。
艾萧萧翻了个白眼,拿起一边处理好的溶液,开始小心翼翼地朝里面滴落新药剂。她刚滴到第三滴,工作台上的警报吱吱大叫起来,艾萧萧手一抖,整管溶液白白废掉。
“操!”她从牙缝里挤出句脏话。
今天她偏不尊这个老了,绝对要把那个胡乱折腾的老头揍一顿。艾萧萧抓起挂钩上的钥匙串,气势汹汹地穿过走廊,冲向另一条地下通道。
结果到了目的地,董老头的表情比她还难看。
“解释。”他声音嘶哑。
“解释个屁,你在我家胡翻乱翻还要我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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