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几百年前的海豚很少以水母为食。
霍延己看了会儿,收回目光。
桑觉有段时间很喜欢叫他霍海豚,每次叫出这个称呼时,就意味着桑觉因为他休息太少不高兴了。
他在海边总共待了五天。
这附近的安全区在很多年前就覆灭了,一直没有重建,以至于到现在这边都没什么人烟,也少有佣兵过来。
也是因为即便污染褪去,海边的沙滩与礁石依然十分危险。不仅涨潮毫无规律、十分突然,沙底还有很多剧毒的蝎子、小型蠕虫,稍有不慎便可能挂掉。
离开海边,霍延己便前往了极乐之眼山谷。
这边的磁场依旧异常,飞行器作为人类科技产物同样无法进入,只能选择步行。
银白色的空间里,传来AI冰凉的问候:“007只能送您到这儿了。”
“嗯,谢谢。”
“您是第二个对AI说谢谢的人。”
“第一个是谁?”
“小恶龙。”
霍延己面色平静,语气淡淡:“那我才应该是第一个对你说谢谢的‘人’。”
007冷冰冰的夸赞道:“您很会调侃。”
霍延己不再言语,背上背包,里面有一些前往地底的设备。
他即将踏出舱门的时候,007再次开口:“出于职业道德,我仍需要请您慎重,尽管小恶龙离开之前带下去了我的芯片,但信号时有时无,我并不能判断出具体位置,只有大概方位。一旦您深入地下,粮食耗尽,等待您的只有死亡。”
“那也不错。”
“最后,即便您找到了那个地方,人类很可能也无法在其生存——您和小恶龙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谁让我答应他了。”霍延己没有回头,平静道,“很久之前就作出的承诺,总不能反悔。”
那是在地下城附近的千狼山脉时。
桑觉还隐瞒着自己的来历,只问:“等我离开的那一天,你愿意和我走吗?”
彼时的霍延己已经猜到他来自一百年前,还是应了句“好”。
“不过至少要等一切灾难平息后。”35岁的中将对年轻单纯的爱人说,“等所有事都步入正轨,人类走向正确的道路,想带我去哪儿都可以。”
如今,桑觉独自离开,无法再带他去任何地方。
他只好自己去找。
如果找不到……那大抵便是命运吧,他不该再叨扰一只沉眠的小怪物。
深渊之下,除了黑暗见不到一点光。
倒是有粗长的藤蔓垂在两壁之间,霍延己看了看距离,戴上具有摩擦力的手套抓住面前藤蔓,直接荡到了几十米外的对面。
到处都是溶洞,七通八达,极易迷路。
霍延己标记着每一处已经来过的地方,走重复了便换个方向继续。
他越来越深入地底,因为缺氧不得不罩上氧气瓶。他在无止境的黑暗中不停前进,重复着寻找的过程,却并不感到枯燥和恐惧。
黑暗使他平静。
只是幻觉会更加明显——时不时就有神似桑觉的身影出现,远远看着他,或突然窜过某个转角,以吸引他的注意力。
这四年来一直如此。
那时霍延己才清楚,当初在废水高地因怪物看到的幻觉大抵就是他最不愿接受的恐惧——
桑觉消失了,却又无处不在。
都是假的。
数不清多少个日夜,时间在地底已经毫无意义。
霍延己就像一个潜行黑夜的流浪者,无人知道他的存在,唯有黑暗证明。
在黑暗里待久了,幻觉与幻听都会接踵而至。
总有道声音在耳边重复记忆里的话:“你不能亲了一只龙,又不对龙好。”
“你惹我生气,我就吃掉你。”
“我叫桑觉,你叫什么?”
“你不想要我,那我也不要你了。”
“老婆……”
“我想要你和我一样难过……”
“我想要你和我一样难过。”
氧气罩里,全是霍延己粗重喘息留下的雾气。
黑暗的地底没有声音,也没有生物,他甚至能听得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偶尔也会错误地认为它来自前方那道虚假的幻影。
一开始他还有目的地找寻,但很快就丢失了方向感,便干脆跟着幻觉的方向走。
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进食了,霍延己重复地进行着前进的行为,有时甚至分不清前进的到底是肉体还是灵魂。
也许他早已死去,只有执念还在地底游荡。
直到很久之后,黑暗的远处突兀出现了一幕流动的“墙”,或者说虫洞模样的“门”更为合适,由五光十色的彩色物质组成。
他在门前站了许久,是真的找到了吗?还是濒死前因执念产生的幻觉?
他不知道。
他缓缓伸手。
手穿了过去,消失了,紧接着便是手臂、身体,直到整个背影都被吞噬。
地底又恢复了死寂,仿佛从未有人类来过。
·
好几年前,跌入深渊的桑觉曾问:“你会在一切平静后来找我,被我吃掉吗?”
当时,年轻的人类中将好似没有作出回答。
但答案很久之前便有了。
你在这儿,我还能去哪儿呢。
他为人类带来了黎明,却也抛弃了黎明。
第152章 番外1
他无法睁开眼睛, 却又以一种不知名的感官意识到当前的空间是彩色的,用人类语言难以描绘的彩色。
整个人如同被一股乱流裹挟的感觉,被冲撞, 也被包容。
真切的痛苦仿佛要将身体撕裂, 每一寸肌肉与血都在被迫经受洗礼, 每一根神经、每一颗细胞都仿佛被能量裹挟。
十分怪诞的感受。
他清醒且眩晕着,如同陷入了不醒的梦魇,又以旁观者的角度俯瞰自己的精神世界。
从出生开始。
老上将托起他身边的霍将眠, 神色复杂:“这就是霍枫的孩子?”
“是的,双胞胎。”
他体内属于另一个人的基因不知道来自谁,伦理意义上的母亲也从未谋面。
他逐渐长大, 与一胞生的霍将眠不同,从小他便情绪冷淡,甚至被带着他们那一批孩子的姆妈怀疑过是自闭症。
年幼时,霍将眠与他的感情很好,霍延己也曾叫过几声哥。
再后来,他们就长大了。
寻常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那样快,地下城的日子平和无忧, 可除去教师每日灌输给他们的光大理想与不朽的英雄梦,竟然再忆不起其他。
“你是霍枫的孩子, 你的出生就是为了延续他的理想与伟大功业。”
每一个人都这样说。
从出生的每一天起。
知情的人将他们当做棋子,不知情的人依旧视霍枫为英雄, 每每看向他们的目光都充满期翼。
他们都上当了, 被这样的目光捧到天上,可身下连一个垫子都没有。
稍有不慎, 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来到主城后才发现,原来理想不是空口号, 英雄不是站在光里舞刀弄枪就足以,这需要鲜血、死亡,无法用数字统计的牺牲来铺垫。
那样惨烈。
耳边布满哭声与祈祷,于是年少的人连注视祷告堂的勇气都没有,他们一次次经过,一次次告诉自己——
我是霍枫的孩子,我生来要为人民付出一切。
不惜一切代价,不惜焚烧自己。
……
这一生如同走马观花一样,虽从未有过痛苦的咆哮,但宁静的压抑无处不在。
从知道《黎明》计划的那一刻起。
从薄青因阴谋死去的那一刻起。
从年少挚友分道扬镳、生死不明起。
再相见,就只剩下他们二人。
四目相对,再看不见对方眼里的信任与依赖。
于是,情绪被压在谭底,霍延己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游走在人间的,就只有霍枫上将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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