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有归处 中(205)
“后来你还见过他吗?”季垚问,他像季宋临一样踩在水管上,把里面剩余的水踩出来。
“后来当然见过。分开后我们就互相写信,写又臭又长的信,还乐此不疲,就这样整整持续了一年。1983年一月份,我重新回了大学,招兵去的。那一年他也刚好毕业了,然后他跟着我去了成都军区。其实他本不用跑那么远的,他完全可以留在北京军区。但他还是选择了跟我走,一走就是9年。”
季宋临的故事似乎到这里就结束了,他不再说话,只是低着头,慢慢地沿着水管踩过去。季垚不知道季宋临此时是什么表情,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所以你就开辟了农场,辛勤地劳作,想以此来怀念逝去的时光,找回当年那种感觉对吗?”
“是的。”季宋临的双手垂在身侧,季垚看到他的小指指根留着一圈压痕,这是常年戴戒指留下的痕迹,“但当我日复一日地重复劳动时,我发现我并没有找回过去。我拼命地找,拼命地回忆,但仍然追不回曾经的自己了,我知道自己被时光留住了。猛然回头才发现,我沉溺在往昔的幻境里,正是这层幻境给我套上了枷锁,让我不自由。”
季垚忽然想到了一些东西,季宋临的话就像一枚针,扎在他渐趋麻痹的皮肤上,渗出一滴灼人的鲜血来。
从某种意义上说,季宋临是一面镜子,照出季垚离开符衷后的所有惊惶和不安。
“你在哪所大学念的书?”季垚换了一个话题。
季宋临说了一个名字,是东北的H大学。
“那个人是谁呢?”
“我爱过的人。”
“是那个意义上的爱吗?”
季宋临抬起头,他的眼睛因为眉尾下压而眯着,里面盛满了忧郁:“是的,不是单纯的喜欢,是情侣之间的那种爱。我爱他,他也刚好爱着我。”
“你们爱了多少年?听你的讲诉,似乎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了。”
“是啊,很长的一段时间了,长到无法计数具体的年岁。完完整整爱过的有15年,剩下的就是支离破碎、聚少离多。再后来我就不知道了,人成各、今非昨,感情还在那里,但已经变样了。”季宋临回答。
季垚弯腰捡起水管:“你故事里的这个人肯定不是妈妈对吧?妈妈怎么可能和你住一间宿舍。”
季宋临笑起来,说:“不是你妈妈,你妈妈是很后来很后来的事情了。季垚,我必须得诚实地告诉你,我没有那么爱你妈妈,而且她对我的爱也不会多到哪里去。我们没有爱。”
“我看出来了。”季垚隔了很久才说,他的语气比辣椒花的香气还平淡,“你一次都没主动提起过她,而她好像对你的死活并不关心。”
风持续不断地从远处送过来,季垚听到沙沙的树叶声,成片的辣椒开了花,越到远处越密集。他把盘好的水管挂在肩上,踩着田埂背到岸上去,卸在小房子的门旁边,挨着铁铲和纸箱。
季宋临走上岸,看着刚刚灌溉过的辣椒田,眼里的忧郁稍微减轻了些。那股潮气正从泥土里往上攀升,带来一棵植物的芳香气味,蕴含着极强的生命力,持续生长,并以此为毕生的荣耀。
“你到现在还爱着他吗?”季垚问,他说的是那个父亲25岁时遇到的那个人。
“可能吧。我不知道怀念算不算爱,如果算的话,我已经爱他到发疯了。”季宋临迎着暖风,风中的这份暖意似乎是从他心底传来。
“但你们彼此相爱了这么多年,后来还是各自成家了。为什么没有选择一直相守下去呢?是什么阻挡了你们?”
季宋临的语气跟之前一样:“时代。在我们那个时代,同性恋是要坐牢的。”
季垚扭头看着他。
“还有就是继承人的问题。”季宋临继续说,“你知道,季家是一个大家族,这样一个家族需要一代一代传承下去。你就是那个继承人。”
他没有再把自己的故事说下去,好像随着岁月的远去,这段故事已经变得乏善可陈。他拧开水龙头洗干净手,走进房门,在里面待了一会儿,出来时手上拿着两个干净的马克杯。
季垚正在冲水洗手,擦干后从季宋临手上接过杯子,闻到了浓郁的咖啡香气,他知道咖啡里面加了糖。季垚不喜欢加糖的咖啡,但真正知道他这个喜好的人少之又少。
他还是喝了一小口,在靠近土豆田的一边坐下来,把马克杯放在凳子上。咖啡的甜味让他很不舒服。他的手伸进衣兜,取出一枚戒指,重新戴回手指上,才接着拿起咖啡。季宋临注意到了他的动作。
“今天不谈那些家国天下、人类的命运,就说说平凡的我们自己吧。”季宋临端着杯子站在一边,“你有爱的人吗?有没有结婚的打算?”
季垚的大拇指摩挲着马克杯的杯沿,目光平视前方,说:“有爱的人,有打算结婚。”
“噢。”季宋临点点头,他有点惊讶,但也只是有点,“我可以见见吗?”
季垚摇头,然后又点头:“你已经见过了。”
季宋临笑起来,他喝了一口咖啡,衣服和宽松的裤子被风吹得贴在他身上:“原来就在‘回溯计划’的队伍里吗?看来我得更加谨言慎行了。不过我从来没见你跟什么人走在一起过。”
“你没看到那就是对的。”
“那看来我还得花上点功夫才能找到他了。”
季垚什么也没说,他的思绪又飘忽起来,想到了他和符衷的那些床笫之欢。忽地想得深了些,季垚的耳朵尖成了红色,他抬手摸了摸,垂下眼睛,把杯子送到唇边,却没有喝。
“要好好爱他。”季宋临忽然说。
“什么?”
“要好好爱他。”季宋临重复了一遍,“得到了就珍惜,珍惜了就不要放弃。真的,季垚,不要放弃。不要像我一样失败,得到了又失去,失去了又怀念,终其一生,满是遗憾。”
他甚至没有问季垚爱的是谁、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家庭条件怎么样、脾气好不好、男人还是女人......他什么都没有问。他只是祝福,只是提醒季垚要好好地去爱,仿佛是想告诉他一个真谛,一个从自己前半生经历中总结出来的真谛。前辈受过的苦,后生不必再受,后生是在走前辈的老路,同时也是在走自己的新路。季宋临不能为季垚铲除这条路上的障碍,他只能告诉他绕开障碍的方法,让他不至于跌倒,摔得遍体鳞伤还要流着血继续前进。
季垚抬起头:“你甚至都不问问他是个什么人?”
“这不重要。你爱谁那是你自己的事情,这个人好不好、坏不坏要靠你自己去判断。你已经是个指挥官了,应该有极好的判断能力,用不着我去多问了。我只希望你能和你爱的人好好走下去,世事无常、命运不公,随时都可能面临分别和背叛,但至少你们在这条泥泞的道路上,能比别人走得更远一些。不要浪费了你们所生活的好时代。”
季垚没说话。他把季宋临说的都默默记下来。只有在此时,他才觉得跟自己说话的人是父亲。
“说说你在东非参战的事吧,我很想听听。趁现在还在午休期间,我们可以好好聊聊了。”
季宋临说着喝掉了最后一口咖啡,但季垚的杯子几乎还是满的。季宋临去水龙头下面洗杯子,溅开的水在铺满灰尘的石板上打着一个个泥点。季垚还是摩挲着杯口,刚才喝下的那一口让他觉得不太好受,他不喜欢里头糖分的甜味。季垚默默地回想着自己在苏丹草原和刚果雨林区时的情景,他想起了当年一次发生在雨林里的战斗。
“当时,”季垚开始讲述,“指挥部从一个叛徒手里弄到了一张地图,是敌恐分子在雨林里的藏匿点和军火库位置,其中也包括大量的地道,这些地道在刚果盆地的地下组成了严密的地道网。他们先派出了狙击手,将藏身于雨林东部的某个敌恐连队打击得伤亡惨重。然后就是我们上场了,我带领飞行中队飞过雨林上空,我们飞过的地方就没有一棵树幸免于难。等把盆地东区都炸翻了,我们就下到地面。地面上的敌恐差不多都死光了,剩下的都逃进了地道里,我们只要对付地道里的那群混蛋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