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有归处 中(151)
“我忘不了他。”季垚摇头,有一层桃花色在他的眼尾徘徊不前,顷刻就消失不见了,“也许我到死都不会再见到他了,但我不会忘了他。见不见跟忘不忘是两码事,肖医生。”
肖卓铭点点头,她的皮靴踩在地板上发出声响,过会儿之后她抬抬眉毛:“哦,两码事。”
说完之后她抬起脖子疏解肩膀的酸痛,偏头看着季垚挺立的鼻梁,还有他利落的唇部曲线,即使在这种催人泪下的时刻,他依然保持着该有的冷静和温柔。他仿佛不会被悲伤打倒,永远给人以石榴花一般的阳刚之气,即使到了人间四月也不会芳菲落尽。他忍苦耐愁,证明自己的身躯生来铁石结构。
肖卓铭忽然觉得符衷爱上他是有原因的,肖卓铭从未在两人面前提起过有关爱情的字眼,但她明白其中的一切。他们相爱是幸运的,他们从对方身上获得鼓舞和灵感,并像情侣那样情投意合。肖卓铭在那时似乎想通了一些事情,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轻盈起来,在切身实地见证一段爱情的同时,她觉得自己的心灵也得到了净化。
“你为什么能对他付出真心呢?”肖卓铭眯了下眼睛,她的眼镜挡去了她的半张脸,“你难道没有想过会有今天吗?”
季垚没有恼怒,他的脾气在很久之前就悄悄发生了变化,或许是受到了符衷的影响,他变得温柔,既有金戈铁马,也有春雨杏花。他听了肖卓铭的话之后微微地笑,说:“就像教徒,他们把心交给上帝或者佛祖,因此便得到了安宁。我把符衷当作上帝,因为他给了我救赎和庇护。于是我把心交给他,人心总得要有个归处。”
“指挥官,跟他们说的一样,你懂的可真多啊。能像你一样把事情看得这么透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好像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总是能想到办法。”
“我是指挥官,所以我必须无所不晓。就算我无法做出肯定的回答,我也必须有一个确切的判断。犹豫和踟蹰会比子弹更早得把你杀死,这是我亲身经历所得出的惨痛教训。”
肖卓铭不言语,季垚说完后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把箱子递给肖卓铭:“这里面装着符衷的东西,我已经验过了,没有问题。箱子别让别人开了,千万要让他自己打开。”
“里面装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是你们通敌叛国的证据吗?我开玩笑的。好的,我知道了,我一定亲自盯着他把箱子打开。”肖卓铭说,她穿上防护服,朝季垚比了个手势后进入负压室。
季宋临走出潜艇,当他站在甲板上的时候,太阳光刺得他流泪。几只海鸟飞起来,盘旋了两圈过后落在季宋临的肩头,当季宋临偏过头的时候,海鸟就用洁白的脑袋轻蹭他的脸颊。
“飞行墨镜,需要吗?”季垚把墨镜递到季宋临跟前,瞥了眼他肩头的海鸟,“你怎么看起来比我们还怕阳光?你已经在这大太阳底下晒了两年半了。把你驯养的猎鹰召来,我的人马上要撤离这里到外面的坐标仪上去,需要你的鹰做向导。”
“我有五分之四的时间是在水下潜航的,或者待在基地里等土豆成熟。我很少见阳光,除了到陆上基地去时不得不上岸。有时候我会在陆上的天文台里待上三天,用射电望远镜探测天体。”季宋临熟稔地吹了一声鹰哨,哨音却将季垚沉溺多年的记忆勾了起来——在他还小的时候,父亲就曾这样在莽苍的山林中驯鹰。
那些藏匿于农户门庭的松香、满山蓬松而厚实的落叶、榛枝和旋木雀、相伴相邻的花栗鼠与黑莓,一并从贫瘠的记忆之土上生长起来,在短短的几秒钟内,化作一座露珠般纯净的人间天国。
季宋临没有接墨镜,季垚便自己戴上,回头让几个押解季宋临的执行员离开。甲板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季垚立起衣领抵御海风。他戴着指挥官的帽子,帽檐下的双眼远远地眺望对面的冰原。在白茫茫的雪被上,伫立着一座荒废的城市,更远一些的地方,甚至还有青色的山峦,此时全都像一座蜃楼般从平整的雪原里拔地而起。
这是被季垚藏进芥子里的“新地”建筑群,就在几分钟前,他在星河的帮助下将建筑群从黑洞中取出,安放在了合适的地方。那座黑塔巍峨地耸立在城中央,此时它在强烈的没有空气杂质阻挡的阳光下化作了一座金色的巴别塔。季垚搭着栏杆,他压着唇线,墨镜的边缘反射出一圈光晕。
“那座藏在山凹凼里的射电望远镜吗?口径比现实世界最大的望远镜还要大得多,你们可真是一群敢于创新的人。你用那台望远镜探测到了什么?说说看。”
“探测深空天体,再将这些天体作为中转站,继续前进。”季宋临说,他扣着手,手上的镣铐并没有摘掉,“一直到进无可进。”
季垚扭头看他,墨镜挡住了他的眼神:“你在找什么?宇宙的边缘?”
“啊,是的,我想找到宇宙的边缘,然后突破边界,窥探外面的空间。这个想法很疯狂对不对?你可以叫我疯子,但我知道我没疯。”
“你找到了吗?”
“当然没有,我手里的技术是有限的。但我从未放弃探索,我曾发誓要把整个宇宙装进我的脑子里,我正在付诸实践。”
季垚点点鞋尖,他扶着栏杆,远方的水汽正朝他迎面扑来,干燥的海风吹刮着他的皮肤。他对季宋临的话不予置评,停顿半晌后他从衣兜里拿出一串银链子,问道:“这串链子你一定再熟悉不过了,吊坠里有一个微缩黑洞,这也是你的手笔?”
季宋临看着坠子摇晃了一会儿,他甚至没有抬手去触碰,淡淡地别开了目光:“是的,这也是我的作品。我运用黑洞天体形成的原理,人为创造了一个空间,并压缩在这枚芥子里。”
“项链是祖传的。”
“嗯,但是黑洞是我后来压缩进去的。吊坠足够小,不会太引人注目,是个绝佳的存放地。”季宋临说,“它很不错吧?你一定用它藏了不少东西。而且在黑洞里,时间是不流动的。”
季垚把项链收回衣兜,说:“你是个了不起的发明家,我现在必须得承认这一点。因为我还没有从其他地方听说过有人成功造出微缩黑洞,在全球几个顶级的实验室里,包括位于太空的‘空中一号’实验室,都只是保存有半成品。它太危险了,很多步骤都无法展开。”
季宋临露出很淡的笑意,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几次微笑,他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海面上,仿佛是海洋赐予他的庄重和整肃:“不只有这个黑洞,我还发明了很多东西。对你们来说至关重要的冷冻舱,也是我率先提出了电流冷冻原理,赶在几个竞争国之前画出了完整图纸。分子重组系统、独立电子轨道,以及你们赖以生存的物资传输通道,我都是第一发明人。”
“听起来你荣耀满身。”季垚摘下帽子理顺头发,然后把帽子重新戴上,威武的帽墙上镶着雄鹰巨树,此时在光下异常夺目,“你为时间局做出了这么多贡献,最后却被抛弃了?”
季宋临撇下眉毛,他的断眉此时添上了些忧愁,但很快这忧愁就消失在干燥的海风里了。皱眉的时候,他眼尾的皱纹被牵动了,像一尾鲤鱼,迤迤逦逦地轻摇鱼尾,游进莲花开满的池塘里。
“谁知道呢?我为时间局付出了半辈子心血,到头来却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我想不明白,但我很早之前就已经不再为这件事苦恼了,我还有更伟大的事业要去做,我无暇顾及其他。”
季垚轻轻地笑,对讲机里传来报告,说全部撤离人员已经就位,底舱即将脱出。季垚回完话后听到迢遥而来的天风,把基地栏杆上的旗帜席卷得左右为难,随之而来的是一片黑云,还有从高空落下来的久违的猛禽长啸。
阴影几乎把太阳遮盖严实,天空一下子黑了,狂风带来低温,季垚的衣摆发出哗啦的响声。一只巨鹰在半空徘徊,它张开的翅膀像一柄利剑,悬在了人们头顶。
季宋临再打了一个呼哨,巨鹰一振翅升高一些,然后落在一处结实的冰山上,抻抻双翅,胸前黑金色的翎羽被光线打磨得晶亮瓷实。它棕色的眼瞳炯炯有神,如火炬在熊熊燃烧。站在冰山上时,巨鹰高昂的头颅直面挂在天边的那轮红色巨盾,锋利的脚爪昭示着它比巨盾更具有攻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