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有归处 中(144)
“我没有包庇,我只是不想提起这件事情。有时候我在想,仇恨是永无止境的,在无休止的复仇中变成黄土白骨的,是我们自己。我想忘掉那些仇恨。”
“但你是做不到的,你永远都做不到。”季垚说,他的长眉压在眼睛上方,缭绕着阴鸷的冰冷气息,“我也有仇恨,而我一定要复仇,就算一辈子活在噩梦之中。”
季宋临想说些什么,但季垚掐住他的喉管,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头:“除了那几个还有谁?一个一个说出来。”
“还有唐家,鹿狼门下的唐家家主,唐霖。他是回去的那四个人之一。符阳夏、李重岩、顾歧川和唐霖。我说完了,就这些,一个不落。”
“符阳夏是军委副主席,还跟你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李重岩是时间局的局长;顾歧川手里捏着一个军火集团;唐霖的屁股底下坐着EDGA副部长的办公椅。你当年的战友们可都是些不得了的人物,结果最后他们合起伙来对付你?”季垚挪开枪,枪口在季宋临的心口处点了点,松手把他推开,转身走出了艇长休息室的门,“这是个阴谋。”
门被季垚关上,很快外面就传来上锁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下潜”的命令,警示灯亮起来了,艇员在舱室间穿梭,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士官背着枪在某个倒霉的二等兵屁股上踹一脚,骂一句“懒鬼”,催促他快点去守着后辅机舱。
二等兵戴上帽子匆忙离开了,潜艇缓缓动起来,离开临时甲板,开进漂浮着碎冰的海水里。它撞开冰块,在基地中执行员们的视线里渐渐下沉,留下两行白浪,倏尔就散进凉悠悠的海水里。
“导航定位明确吗?”季垚拉住扶手走到指挥舱,几个机器艇员给他让路,季垚看了那些机器人一眼,没说话,环视了指挥舱一圈。
岳上校正站在控制屏幕前听报告,季垚来时他刚好听完最后一个,将话筒挂回去之后朝季垚行礼:“导航定位明确,目标清晰。各个舱室运转正常。我们正在水下50米航行,绕过一座大冰山群之后将会继续下潜。目标位置在大陆坡和大洋底的交界处,位于深海扇上。”
“那倒是个与世隔绝的藏身的好地方,希望他不要给我们假地图和假信息。”季垚低头看屏幕上显示的路线,“武器系统完善吗?要注意与基地的通道联系保持畅通。”
“都井然有序,刚才从基地上传下来了一批物资,畅通无阻。武器系统正常,潜艇携带的火力足够单艇对抗一个舰群,还能将海底的洋脊夷为平地。”
“那最好不过了,打起精神来,在冰山群中行驶可不容易。”季垚说,他把帽子戴上,俯身跨出低矮的舱门,看到一位执行员正在往墙壁上的壁挂里塞上一沓一沓的报纸。
执行员见到季垚后立正敬礼,指了指壁挂里塞满的纸头,说:“刚从基地上传送下来的东西,测试通道畅通性用的。一堆报纸,我想又有许多新闻等着我们去了解了。”
他说完搓了搓手,在季垚面前局促地徘徊了两下,然后抬手摸了摸帽子,弓着身子离开了。季垚从报纸堆里随手抽了几张,摊开来,报头的时间是2021年3月,看数字,已经月底了。
已经四月了,季垚想,故乡的春天来了吗?当春风随着羌笛吹过玉门关的时候,昆明化冻,柳树新稍,连屋檐上残留的冰块都是白色的,带着草味。说不定会早晨会起薄雾,红尾山雀的翅膀尖梢挑着昨夜的露水,果园里的葡萄藤正从睡眠中醒来。在黑暗降临之后,人们喜爱的纯洁是包裹大地的薄雾,而不是雾层外蔚蓝的太空。
他翻看了几页,几乎每一版报纸——不管是中央报纸还是地方日报,都用了大面积的篇幅来讲述同一件事情:军委副主席夫人徐颖钊女士在墨尔本机场恐怖袭击中丧生。
“徐颖钊。”季垚轻轻地念出那个名字,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很陌生,他只在符衷的档案中见过。对于符衷的妈妈,季垚几乎没有印象,但在看到报纸上登出的照片之后,他的心脏紧缩了一下,一阵细细密密的刺痛从心底蔓延开来。人死总是令人伤悲的事情,不管是谁,更何况对方是自己爱人的母亲。
季垚很快把报纸翻过去,攥在手心里,靠在休息室紧锁的门板上,抬手捂住眼睛。他觉得有些胸闷,张开嘴喘气,眼眶却一下子热起来,手心里沾上了一点湿漉漉的水汽。他在那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父亲被自己铐起来锁在屋里关禁闭,母亲与自己形同陌路。他无比悔恨自己没有把十七岁之前的每一天都记清楚,他疲于追赶时间,却把自己的过去给丢弃在了后面。
拉开门上的小窗后季垚把一叠报纸塞了进去,哗啦啦地洒在金属地板上,正好飘落在季宋临脚边。摊开的报纸上印着符阳夏和徐颖钊的照片,光晕把那一小块地方照亮,倒映在季宋临的双眼里。
望远镜舱里,杨奇华绕着望远镜转了两圈,他在仔细研究这个大家伙。潜艇进入冰山群,在缝隙中穿行,岳上校命令潜艇下潜到200米,从底部绕过。巨大的白色冰体环绕在潜艇四周,肖卓铭趴在小小的舷窗前往外看,偶尔能看到迅速游过的银色鱼群,像一阵烟雾般,忽地就消失在视野里。
“我想起了去北极科考的那一次。”肖卓铭说,朱旻坐在旁边擦拭他的医官帽,“跟这里的景象差不多,但没有这里这么纯粹而洁净。北冰洋的水下各种潜艇穿梭不停,很热闹。”
杨奇华推了推眼镜,斜靠在舷窗旁往外看一眼,然后迅速在纸上记录什么东西:“相比之下这里就太孤独了。绝对黑暗,鱼类和哺乳类是这里的主宰,没有声音,只有洋流在奔腾。”
潜艇两边的探照灯亮着,光线只能照亮一小片水域,更深的地方连光线都无法到达。潜艇中少有人说话,守在反应堆舱里的机械师和反应堆兵在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一些闲话,多半是与指挥官有关,或者是关于自己的家人和朋友,那些活着的、死了的,这时都能作为谈资。有人讲了个不好笑的笑话都能笑很久,毕竟他们总在备战状态,笑意已经很少见了。
指挥台传来播报,提醒人们潜艇将持续下潜,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已经穿过了冰山群,来到海底平原上方。杨奇华戴着透光仪往外探看,他不肯错过这样一个绝佳的观察海洋生物的机会。耿殊明抬着手指在窗户上滑动,旁边的电脑里显示出海底平原的扫描地图,他语调快速地给学生们讲解,兴奋地比划着手势——他给这片平原取了个名字叫“orientem”,意思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orientem?”季垚在听完耿殊明的话之后笑着重复了一遍,“太阳升起的地方。是个阳光明媚的名字,听起来充满了希望。”
“等海底露出水面,这里就成了一块大陆,会长满植物,海洋生物会朝着陆地进发,带来新一轮的繁荣。太阳每天从这里升起,光线洒满平原,照耀着所有的生命。”耿殊明说。
季垚笑了笑,撑着横杆俯身往外看,说:“果然太阳都是从深渊里升起来的。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一棵扶桑树呢?上面住着金色的太阳鸟,翅膀上燃烧着火焰。”
“说不定呢?”朱旻把帽子戴上,挽起头发打个结,“这是一个神话般的世界,我们不知道的东西还多着呢,我们得一直这样探索下去。”
季垚没有说话,背对着他们,搭着顶上的横杆,尽管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片黝黑和微弱的幽光。潜艇轻轻震动了一下,指挥台来了报告,说潜艇在垂直下潜,深度超过了1000米。
舱内只有机器的嗡响声,守在机械舱里的执行员抬起眼镜看看上方,很快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再默念了几句祷词。林城坐在无线电室里,狭窄的桌面上架着电脑,他得紧盯着电信号的变化。垂直下潜的通告发出之后,林城捂着嘴咳嗽了几声,按着胸脯喘了两口气。班笛见他像是要发病,忙去叫来了肖卓铭,扶走林城后接替了他的工作。
“那地方在水下将近2000米的地方。”耿殊明看着地图说,他把手放在唇边,有些紧张地呼出一口气,“看样子我们快到了。希望别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