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清溪村剩不到十户人家。
这部分要么是被抛弃的老人、要么是像陈家那般只剩孤儿寡母或者就是云家这样,舍不得家里那点稀薄的财产,固执等雨下的人。
云小幺就是在避开这些人。
何玉莲好心给予了他粮食与水,他万不能做那等引狼入室的蠢人,一路都走的小心,唯恐被人撞见他是从山脚下回来的。
他也按照何玉莲吩咐的,在回家途中,去以往自己藏东西的地方,先把馒头和陶罐藏好。
云小幺有个自己的秘密,这个秘密甚至是他娘也不清楚。
云来福苛待他,不让他吃饱饭,更不会给银钱,小时候他不懂钱的重要,可长大一些发现钱真是个好东西,所以他就偷偷地藏。
云小幺来钱的路子不多,太平盛世时,他只能去接些女红的活,绣一些帕子拿去清河县卖,他每次报少一两张的数量,云来福也没起疑。
再则就是卖菜的钱,家里的菜地是他打理,他偶尔扣个八两一斤出来,云来福也不知道。
或者就是与两位好友,去山里捡了山珍拿去县城卖。
两位好友也愿意帮他保守秘密,就这么着积少成多,前后总共攒了三百多文。
云小幺藏钱的地方是在一棵榕树底下。
原先这棵榕树枝繁叶茂,树冠如云朵那般庞大奇特,可延续三年的干旱也带走了它的生机。
即使它枯败不少,云小幺还是觉得它厉害。
在树冠的某一处,仍旧有一抹绿色向阳生长着。
云小幺不担心有人偷他的钱,因为就连野兽也对这棵奄奄一息的榕树无甚兴趣,加上他的东西埋的深,无人发觉底下藏着一罐铜板。
老榕树有好些年头了,裸露在外的树根虬结,正好形成一个天然的孔洞。
云小幺把东西藏在里面,又拖来树杈挡着,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趁着云来福不在,潜入厨房,拿了碗去分装。
等他拿着东西再回来,不止云来福在,他的哥哥云富贵也回来了。
父子二人正坐在廊檐下说话,不知在讲些什么,两人的脸色不太好看。
不过这会谁的脸色也不会好看。
云小幺也害怕云富贵。
纵使云富贵生的人模狗样儿,可他继承了云来福暴躁的性情。
自小对他与大姐云富生,都是恶语相向。
他几乎学了云来福所有不好的东西。
因此同时见到他们二人,云小幺干裂的唇瓣抿得更紧了。
云来福看见他回来,一整日的坏心情似乎有了发泄口,骂道:“你还知道回来。”
云小幺的肩膀抖了抖,他低着头,把手里的东西递出去:“我要到水了。”
云来福也看到了碗里的白馒头,以及那一碗清澈的水。
他又骂道:“你个蠢货,怎才要了一个馒头?也不晓得拿陶罐去,这一碗水够谁喝?”
云小幺不敢指责他贪心,只能低着头,畏怯道:“给您喝,我不要。”
云来福哼了声,似乎在满意他的识相。
大手一伸,把馒头拿了过来,原先洁白的馒头表面瞬间印下五个脏兮兮的指印。
云来福把馒头一分为二,把多的那一半给了云富贵。
云富贵阴恻恻地瞥了眼云小幺,哪怕他是有求于人,可语气也是颐指气使的味:“水。”
云小幺不敢耽搁,忙把手里的碗递了过去。
云富贵给装馒头的碗倒了一些分给云来福,自己喝了一大口,剩下碗底那么一点留着给云母。
倒不是他想分,只是云母不比云小幺,那是他娘,大雍朝孝字为先,他被这礼仪压了十多年,已经刻在骨子里,若是敢把老母亲饿死渴死,云小幺告到官府去,他得赔命。
云小幺全程低着头。
他不仅怕,也是担心自己流露出渴望。
在陈家他只是喝了一碗水,还来不及填饱肚子,算起来这两日他也只吃了半碗粥水,腹内早像打鼓一般响个不停。
但他若是露出想吃的表情,云富贵一定会揍他。
云母也不知做什么去了,但无非就是去找吃的。
云富贵给她留了一小口的馒头和水,之后和云来福离开了家。
今日云小幺要到了粮食,剩下半日可以安稳度过,所以他回去房间,准备睡一会。
说是房间,也不过是间柴房,甚至连床也没搭,就在地上垫了稻草再铺上席子当做床榻使用。
就这么一张床,他已经睡了十七年。
他已经习惯了。
蜷缩在干硬的床榻上,云小幺想着眯一会,晚点再去拿吃的。
没有水,连日常的清洁也无法进行。
云小幺穿的这身衣裳不知几日没洗了,汗干了又湿,味道总不会好闻。
不过大家都一样臭,谁也别嫌弃谁。
不用忙着地里的活,云小幺的时间反倒比以前要宽裕一些。
趁着云来福不注意,他溜出家门,去把馒头全拿了回来,水却不好藏,所以他放着没动。
夜间他把云母拉到柴房,母子二人分吃了一个馒头。
云小幺小口小口尝着麦香浓郁的馒头时,听见了抽泣声。
他知道是谁在哭,手准确无误地伸了过去,顺着云母的背安抚着。
云母抽噎着说:“也不知你大姐怎样了。”
云小幺的大姐云富生前几年嫁给了同村的一位屠夫,日子本富裕,可灾难不会择人光顾,今年年初,姐夫一家为了活下去,举家迁走了。
云富生虽舍不得母亲与幼弟,却也无法。
云小幺知道,云母不仅是在担心大姐,还在想母女二人是否有再见之时。
第4章
第二日,云小幺没急着去大榕树底下拿水,他照例去乞讨。
若是能要到吃的,就能把馒头省下来,留给自己和云母两人吃。
只是他的运气一向不怎么好,在附近的县乡走了一日,仍旧没要到一口吃的,倒是有人赏了他几枚铜板。
不过云小幺还是对对方千恩万谢。
回到家,他把藏起来的两个馒头分了一个出来,合着一碗水一块交给了云来福。
照旧的,云来福没有给他留。
反倒云来福还说了句让云小幺心惊胆战的话:“你几日没吃了?居然还撑得住,莫不是背着我偷吃了。”
云小幺心下当即一个咯噔,以为他发现了什么,吓得胡乱摇头。
云来福见他一副生怕挨揍的模样,嗤了声:“想你也不敢。”
说着掰了半个馒头出来留给云富贵,自己端着半碗水坐在竹椅上大口吃着。
云小幺大气不敢出,飞快跑回柴房,躲在门后面无声掉着眼泪。
因着这一出,他忘记了与何玉莲的约定,没去陈家上药。
只晚上的时候,他犹豫吃不吃最后一个馒头时,才想起擦药的事。
可这事在温饱面前不值一提。
这是最后一个馒头。
如果不吃,他与云母今日就得饿着肚子。
如果吃了,明日要不到吃食,他就会挨打。
一想到挨打,身上就莫名地开始疼。
可再想到云来福今日坐在檐廊下吃馒头喝水时的样子,云小幺便恶向胆边生,就算明日被打死,他也不想再把这个馒头让出去。
他又把云母叫了过来,两人在黑灯瞎火的柴房里分吃最后一个馒头。
一连两日云小幺都要到了馒头和水,云母起了疑心:“是哪里的好心人给的?”
云小幺答应过何玉莲会保守秘密,就是面对云母也守口如瓶:“快吃吧,总归是善人愿意给的。”
方翠珍见他不说也没再问。
半个馒头下肚,并不能解决饥饿,但好歹肚子里有货,让这个黑夜不至于太难熬。
翌日,云小幺再次踏上清河县。
他冒着挨揍的风险,去了酒楼。
今年年初,清河县陆续下了几场小雨,虽不能解决庄稼灌溉的问题,可好歹是比清溪村强一些。
但尽管如此,清河县也比三年前那会要冷清许多。
这里的酒楼也是堪堪维持着,进出的食客大多都是路过清河县去往周边郡县做生意的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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