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村夫李寒浔,早已死在了盛元七年的那个冬天,和自己的阿爹阿娘妹妹一起,化为尘泥,融于玉龙关的每一寸土地。怨念枯骨,组成了后来的司礼监掌印李浔,那一口气、那些消磨不了的恨意,撑着这具神魂俱灭的躯壳活到了今天!
可这些话,他从未对任何人说,因为不能对任何人说。
没想到,最后能肆无忌惮吐露而出的对象,竟然是这个他憎怨了十多年的仇人。
不知该唏嘘人生的无常,还是该感慨人生的孤寂。
“你,你……”晏悯两股战战,咬牙切齿,再不复从前那个帝王的威严模样了。
“十二年谋一局……”李浔坐直了身体,半垂着眸子深吐了一口气,幽幽道:“死在我的手上,你不亏。”
霎时,他抽出了腰间的希声。
几息之间,手起刀落,又收刀入鞘。
-
李浔从登云阁走出的时候,才发现外头居然下起了大雪。
纷纷扬扬,似乎连路都看不清了。
他想痛快地笑,但笑不出,想要将手刃仇人消息告与旁人,却发现无人可说。宫道又长又冷,落下的除了雪,什么都没有。
他恍惚之间伸手扶住了红墙,却被冻得皮肉发麻。
一十二年来,他终于感受到了冷。
蜷了蜷手指,他抬头看向了天,飘忽的雪坠在了他的脸上、盖住了他的眼睛。他轻轻地眨了眨,何曾想眼中竟然滚出了两行热泪来,顺着脸颊往下滑。
一十二年了。
心口绞着疼,他一步也走不动了,吐出了一口气,气在颤、身子也在颤。气散了,身上的力气也像是随着那口气散了去,扶着墙居然都有些站不稳。
怎会如此呢?
李浔的的喉头滚动了几下,突然克制不住地往外呕出了几口血。
殷红的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到下颌,不过片刻就沾满了他整个颈,与落下的雪粘腻在一块儿,却散着厚雪也盖不住的腥。
他晃了晃,蓦地失力地跪在了地上,头垂下的时候,又吐出了几口鲜血。
是油尽灯枯了么?
视线渐渐变得模糊,半梦半醒之间竟然听见了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于是他慢慢地抬起了头,在一片朦胧中,看见了幽长的宫道里有人向自己奔来,那人惊慌大喊:“李浔——李浔——”
听着这声音,他却在心中否定了一番。
他不是李浔,李浔是赵磐捡来的小太监、是大晏的司礼监掌印、是乱臣贼子、是乱世英雄。
他是李寒浔,是玉龙关屠妇猎户的儿子、是贪嘴的李落霞的哥哥、是村野匹夫、是白丁俗客。
李寒浔闭上了眼睛,倒在了漫天的大雪中。
作者有话说:
看了很多遍都很忐忑,不敢往外发,临近最后,竟然生出怯意了。
第181章 【柒拾柒】年
巫朝回来的那天,京都下了一场大雨。
他在雨中疯疯癫癫地敲着掌印府的门,向来静谧的恒荣街被闹得不成样子,最后贵人实在忍受不报了官,巫朝便让大理寺的衙役给抓了起来。
若不是司内恰好听闻了此事,或许他免不了一顿牢狱之灾。
被带着进宫中的时,他那身湿透了的道袍还没有换下,雨水顺着混乱的发丝往下坠,泡毁了一块儿马车上的兽皮毯。
从东正门下了马车,巫朝几乎是飞奔般朝着坤宁宫而去,在无边的雨幕中慌慌张张,踩着自己过长的道袍又跌了好几跤。
最后是司内看不过眼,将人带着跃上了琉璃瓦,踩着屋脊直奔坤宁宫。
又凉又重的雨水打在脸上,倏地,巫朝含含糊糊、不轻不重地问:“倘使我的药……”
于是司内便停了下来,他站在屋脊上看着跟前的人,带着风的雨砸在他月白的衣袍上,重重地掀着风的痕迹,又任由那雨水源源不断地从他自己的脸上滑落。
他的面上无悲无喜,眼神却很空。
说:“师父说,人世间千百事,总不能事事都如人所愿的。”
巫朝忙不迭地问:“那你?”
又站了约莫半盏茶,司内才慢慢开口道:“我听师父的。”声音融进了雨里,砸入了琉璃瓦中。
下一瞬,巫朝狠狠地垛了跺脚,话里竟然带着几分焦急和怒意,“我能做到的,我打小便被叫神童,我能做到的!”
这些话也不知是说给司内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巫朝又兀自喃喃了一会儿后,而后才又很是笃定地说:“走。”
-
东暖阁很暖也很冷、很暗也很凉。
炭盆在燃,冷风却源源不断地从窗口当中灌入;红烛在燃,烛光却怎么也照不到李浔的身上。
巫朝被带进东暖阁后,看见了坐在床边捧着书卷的李重华,或则说晏淮清,当今的陛下。
晏淮清的脸原本就很白,那是药食无法养红的淡,垂下眼眸的时候总带着说不清的悲天悯人。如今却更是苍白了,这是失去了神魂的苍白,抬眸眨眼之间是掩盖不住的憔悴。
“你回来了?”晏淮清淡淡地说了句,无悲也无喜,教人瞧不清他的真实情绪。
“我离开的时候,听说南方有个地方有株冰魄草,那是能解李浔身上热毒的药。”巫朝往前走了几步,掏出了捂在怀中的竹筒,里头藏着他费尽了千辛万苦找到冰魄草后练出的药丸。“我找到了!找到了!”
谁知晏淮清面上憋出了些别样的闷红,不可置信地反问:“你说他身上带着毒?”
“你不是知道吗?”巫朝一惊。
又继续道:“十多年了,是药谷从前那些老家伙给他下的。中此毒的人,每时每刻都要忍受炙烤般的疼痛煎熬,这毒发起狠来时,甚至有能让人错以为置身火海,需焚心噬骨的痛。”
他在说热毒的症状,可晏淮清或许听出了别的意思。
那张脸眉头深锁,苍白无血色的唇又紧抿着,身形晃了一晃之后,无力靠在了床头的架子上,像是霎时间就气力全失了。
巫朝莫名觉得他也在痛。
过了一会儿,但其实根本不久,晏淮清就又开了口。“那劳烦你……救救李浔,为他解毒。”
这是药谷造下的孽,不用任何人说,巫朝都会去想办法解决。
他快步走到了李浔的身边。
这么多年倒是第一次见到此人脆弱地躺在床上的模样,虽然觉得有些稀奇,但也还是不愿再见到此景象。
拿出自己的银针,在关键的穴位施针之后,巫朝迅速地掰开了李浔的嘴,将药丸给塞了进去。
他将手搭在李浔的颈脉处,既是听脉,也是感受温度。因着刚刚施了针、逼了毒,现在李浔浑身上下都滚烫如火,轻轻一碰都让人烫着疼。
他忍着灼烧的痛,片刻之后,面上大大地展露出了一个笑,又很用力地跺脚喊道:“低了!低了!”
一旁的司内和晏淮清具是一喜。
然而身上的温度降下去了,一切却还没有停止。
李浔原本白皙光滑的面上、脖颈上,开始青筋暴起、血管突显,几息后,竟然浮现出了诡谲的花纹,像是刺进了皮肉里与血肉融合在了一起。
美则美,可无人想看到这样的美。
巫朝浑身颤了颤,往后退了几步后,竟然直接瘫坐在了地上,他双眼瞪大,满脸的不可置信。
“梦诡花,梦诡花竟然还在!它不是枯萎了吗?”
这不是晏淮清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花纹,然而这一次巫朝的反应却令他心慌无比,他慌忙地问:“这是什么意思?可……可还有解救的法子?”
“我连这个花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又怎么……怎么去找解救的法子啊?这本来就是失败品,药谷原先存有的那些都被李浔给毁了,现在就是想钻研,也没办法了!”巫朝抱着头,两眼空空地盯着虚无之处。
晏淮清身子一晃,又是借着架子床的力才没能倒下。
他沉吟半响,最后深吸了一口气才问:“那李浔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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