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现在,府里除了多亮了几盏灯笼,其余都和平时别无分别。
辛良族长坐在书房的条案旁,房中只点了一盏烛台,就足够照得大亮。
点灯的油来自摄政王的赏赐,这种从遥远的海边大鱼鳍下提炼出的灯油,一小瓶就价值千金。
辛良族长看着灯台上跳跃的火光,保持着这个姿势坐了许久。
突然,房外的台阶上传来了极轻微的脚步声,若不是族长足够警惕,这点细微的声响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族长没有言语,从条案后站了起来,径直走向房门。
经过刀架时,悄然无声地从上面取下了一把弯刀,他的动作非常谨慎,将刀出鞘之际,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把手放在门上的那一瞬,族长屏住一口气,将刀横在胸前,陡然拉开房门。
寒光一闪而过,尖刀直刺向门外。
站在台阶上的人一动不动,只从喉间发出一声轻笑:“多日未见,族长大人也不必用这么大的阵仗招待我吧。”
弯刀倏然偏向,随后被持刀人迅速回收,背在身后。
“则南夫人?”辛良族长眼睛一睁,眉毛又往下一压,是个既惊讶又认命的表情:“你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深夜来找我?还要打扮成这副样子?”
则南依身披黑色斗篷,妩媚的脸庞有大半都隐藏在兜帽之下:“族长大人要在这里和我说话么?”
辛良族长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发出一声隐秘的叹息。
“请吧,夫人。”
他侧了侧身,将则南依让了进去。
“辛良遥的尸骨呢?”
书房内,则南依开门见山,一句客套的场面话都没说。
辛良族长:“得朱闻大人恩典,带回我族封地安葬了。”
则南依一哂:“你倒是忠诚,辛良遥可是你们全族最有本事的年轻人,就这么被杀了,你却一点都不痛心。”
“夫人说的话我听不懂。”族长面无表情:“朱闻大人的旨意就是我族遵行的信条,我辛良族会倾尽一切奉行摄政王的命令。”
则南依露出赞赏的笑容,只是扬起的嘴角总透出一股隐约的嘲讽:“辛良族的忠心我从未怀疑过,可不知族长有没有想过,若是辛良全族一个都不剩,还有谁能去奉行处邪朱闻的命令?”
族长像是完全听不懂则南依的暗示:“夫人说笑了。”
则南依保持着那个嘲讽的微笑,一字一句冷声说道:“我知道处邪归仁在哪里。”
族长连气都没多喘一下:“那便太好了,小王子身为先王子嗣,若能平安无事,是我焉弥大幸。”
“那你说。”则南依绕着他走了一圈:“我要不要把小王子的所在禀告摄政王大人?”
“夫人行事,何须我的认可?夫人几乎是焉弥第二尊贵的人,一言一行完全可以随自己的心意。”
则南依陡然站定:“不,有一点你说得不对。”
族长纹丝不动。
“焉弥第二尊贵的人不是我。”则南依敛起笑容:“是乌石兰。”
族长像石像般绷笔直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左手的手指略微一勾,旋即又故意伸直,紧贴在腿侧。
但随后,他就清楚地意识到,即便是如此微小的动作,也绝不可能逃过则南依的眼睛。
他一点点转动眼珠,最终与则南依的视线直直对上:“夫人为何要提到叛徒的名字?”
“叛徒么?也许是吧。”则南依的笑容里带着意味不明的幽深含意:“只是很快,叛徒就不会只有他一个了。”
“……”
不需要面前人再开口,这位素来行事狠辣、雷厉风行的北方族长就等不下去了:“不要再和我绕弯子了,处邪朱闻为什么会召你进王都,各种缘由想来你早就知晓,就算你再不愿意背叛,也要为你的族人做打算。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此战对上大承而大胜,处邪朱闻会对你和辛良族如何?”
族长默然不语。
则南依嗤笑一声:“别再天真了,你救下处邪归仁的那一刻,就注定回不了头了。以处邪朱闻的实力,用不了多久,他就会知道他要杀的人被你藏在你的地盘,待到大战结束,他没有再需要用你辛良族的地方,会不会以这件事为借口来对你族大行杀戮,就只有天知晓了。”
“……”族长不知是自欺还是欺人,咬着牙道:“我辛良族对摄政王一片赤诚,朱闻大人不会——”
“不会什么?”则南依挑眉:“不会杀你,还是不会杀你的族人?辛良遥对他还不够忠诚吗?他为焉弥立下的功劳不够多吗?还不是说杀就杀。你以为处邪朱闻是什么人?别让我发笑了!就算你不想活,我则南族也绝不会束手就擒。”
她最后的话已经说得相当直接,几乎是在摊牌。
族长抬起手,狠狠捏向紧皱的眉心。
须臾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说:“今天的谈话,我会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你!”则南依对他的油盐不进倍感疑惑。
“但是——”族长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我可以向夫人保证,倘若夫人的心愿得以实现,我辛良族绝不会反抗。”
则南依一怔。
族长深深望进她眼底:“我向夫人保证,如果夫人赢了,你就会获得我辛良全族的支持。相反,如果夫人输了,我会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继续安静地守在摄政王身边,直到下一个时机来临。”
“这不公平。”则南依当即反对:“你让我冲锋陷阵,自己却稳坐后方,这桩生意太亏了,我不干。”
“夫人,这是我身为族长能够为你做到的极限,我也有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的底牌,还请夫人见谅。”
则南依死死瞪着他,族长抬头挺胸,任她的视线刺在脸上,却又不肯与她的眼神再度对上。
缄默中,只能听到则南依不规律的呼吸上下起伏。
良久以后,美丽的北方族长终于收回了视线,她绕过辛良族长,一步步朝屋外踱去。
在经过对方时,她启口说道:“成交。”
在则南依看不到的地方,辛良族长背对着她,悄无声息地呼了口气,微微垂下了本来绷紧的肩膀,这是一个终于放心了的动作。
走到门边,则南依忽然回过身,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替我向乌石兰带个好吧,毕竟……”
她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完,就重新戴上兜帽,推开门离去了。
族长府花园暗处,杜昙昼一身黑衣潜伏在夜色中。
辛良族长带来王都的手下很少,整座府邸有绝大多数地方都处在寂静之中,要间隔很久,才会有守夜的侍从从花园的小径中走过。
上一次经过的人已经在半个时辰前离去了,杜昙昼耐心地等待着下一队侍卫的出现。
当他刚从则南依口中得知辛良族来到王都时,他就坚信莫迟会随对方同来。
无需则南依点明,以他对莫迟的了解,足够他做出同样的判断。
你在哪里呢,莫迟?你会在暗中留意着我么?见到我之后,你也会露出和我一样欣喜的表情吗?
想象着也许会在莫迟脸上见到的笑容,一股难耐的灼热感直冲心间,让杜昙昼几乎失去了所有耐心,恨不得马上从藏身的廊柱后现身,逼得莫迟不得不主动出现在他面前。
前方的小径尽头,明亮的月色之下,有人影于不远处显现。
那人肤色白皙,身材瘦削,肩膀总是微微收着,肩胛骨略略突出于背后,走路总是轻到不发出任何声音。
杜昙昼直勾勾盯着正前方,不停思考着露面的时机。
现在就出去,会不会吓到他?
那还是等他再靠近一些?他会想到我也来了焉弥么?就算他再聪明,也绝对想不到会在辛良族长的府里见到我吧?
夜色中,那人一步一步靠近,杜昙昼紧贴廊柱而立,静静听着他走近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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