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在眼前活生生的人命,到了宸京,到了宫中,就变成轻飘飘的江山社稷与民生民心了。
还有柳家死去的十六个人。
季别云曾多么天真地想,先帝被奸人蒙蔽才妄下论断,给他爹定了叛国罪名。他想要让真相公之于众,只需要在京中爬得够高,高到皇帝无法忽视他的存在,自然可以为他洗刷柳家冤屈。
他最大的错误,便是将希望寄托在皇帝身上。
面前这个元徽帝,无非就是一个懦弱又自私的人。因身披龙袍,所以才有了决断天下人生死之权。
派他去彻查充州命案,不是为了真相,而是想要抓到能制衡御史台、制衡镇国大将军的把柄。
这样一个人,又如何能主动为柳家平反?
季别云咬着舌尖不出声,嘴里尝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宫内不得配刃,却寒刀早在入宫前就交给内侍了,他腰间空空荡荡,正如心中。
元徽帝见他不吭声,缓和了语气又道:“朕不是要同你作对,你辛苦一趟,查出这些事情也不容易。可你也要体谅朕的难处,就像那信里所说朕初登大宝,根基未稳,不宜在此时掀起大风大浪。”
“臣明白。”
既已失望,季别云便不想再争辩,语气里已无任何希冀之意。
“你眼里容不得沙子,可朝廷之所以能运转下去,就是要处处容下这些砂砾。待你能独当一面之时,辅佐朕左右,到时候再将砂砾除去,岂不好?”皇帝语重心长道。
好,怎么不好。季别云在心中冷笑,元徽帝的算盘打得真好。
万良傲这条忠诚的走狗脱离掌控了,便寻觅一条新的狗。有锐气与傲气不要紧,挫挫就好了,再给他加官进禄,一手扶植起来,以后便是一条听话的走狗。
“季卿这一趟也辛苦了,朕有意擢升你品级,”元徽帝想了想,“不如就升为从三品,与石睿一起统领右骁卫,如何?”
看,加官进禄这不就来了。
季别云垂首伏地,规规矩矩道:“臣,谢主隆恩。”
再抬头时,他余光里瞥见元徽帝满意的笑。
“不过臣还一事要求陛下。”他语气里毫无波澜,如同一潭死水。
元徽帝见他服软,这会儿也好说话了,爽快问道:“何事?”
“跟随臣前往充州的一百三十九人劳苦功高,望陛下也能封赏他们。”
“理所应当之事,朕许了。”皇帝欣然答应,顿了顿又道,“既然充州案之罪责已经敲定,这封诉状也派不上用处了吧?”
季别云知道这是在暗示他消声灭迹,也是要试一试他的忠心,便恭顺答道:“诉状任凭陛下处置。”
元徽帝便对内侍招了招手,“烧了吧。”
出了文英殿时,天色已经阴沉得可怕。云层几乎垂在头顶上,仿佛随时会下雨。
季别云抬头望了一眼,看见了一只从琉璃房檐边掠过的飞鸟,似乎被周遭的深宫高墙迷惑了,迟迟飞不出去。
“季将军,”吴内侍又跟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油纸伞,“这天儿快下雨了,您带着吧。”
季别云没接,只瞥了一眼,“谢过吴内侍好意,不必了。”
他孑然一身走出了屋檐下。
雨终于落了下来。
大雨倾盆,将季别云身上的尘灰都冲刷下来,落在宫道上,混入这座冷冰冰的宫城。
雷雨交加,季别云心里却多了一分自我毁灭似的畅快。蒙尘的世间,只有落在身上的雨能让他稍加清醒。
他走出永安门时看见门口多了一架熟悉的马车,徐阳与戴丰茂撑着伞一脸焦急地看了过来。
戴丰茂怀里紧紧抱着一卷油纸裹着的东西,见他出来了便递给他,问道:“那卷诉状果然没能拿回来吗?”
季别云握着手中真正的诉状原本,庆幸自己在回京途中即使再累,也每日抽出时间来誊抄了一份,将伪造的这份带进了宫中。
但这庆幸也只持续了一瞬。他疲惫至极,将诉状递给了徐阳,嘱咐了一句妥帖收着,便谁也没理会,转身朝外面走去。
“头儿!”戴丰茂追了上来,伞遮在他头上,“这是怎么了?”
徐阳没追上来,却在站在马车旁边喊道:“你犯什么病了有车不坐要淋雨!”
戴丰茂见少年失魂落魄,心中也有了不好的预感,问道:“圣上怎么说,谷杉月还等着做人证呢,要去知会她一声吗?”
“不需要了,先送她到我府上住着吧。”季别云转过头去,“把却寒刀给我。”
刀身交到他掌中的一瞬间,季别云心里终于有了一点牵绊。
他深吸一口气才开口:“放你两日假,回去休息吧,但不要对旁人透露今日之事,弟兄们也不行。”
“陛下是不是……”戴丰茂话说到一半,季别云便转身走进雨里。
他身上早已被淋湿,铠甲和湿衣服压在身上更加沉重了。
各处旧伤隐隐作痛,尤其是右肩那处剑伤,刚好没多久就遇上了阴雨天,这会儿泛着钝而绵软的疼痛。他停下脚步,弯腰将嵌进膝盖处的碎瓷片拔了出来,随意扔在地上,这才继续向前走去。
头顶又传来一声雷鸣,季别云步履艰难,眼里渗进了雨水,视线也模糊起来。
一股深深的挫败感从心底升起。
从戍骨城活下来又如何,九死一生赢下登阙会又如何,还不是辜负了充州百姓之愿,连御史台一个角都没撬动。
说不恨是假的。
按照常理,他该恨的人有很多。死去的郑禹,御史台的段文甫,草草下旨的先帝,懦弱不堪的元徽帝,还有戍骨城里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官兵。
若要恨,季别云早就被仇恨包裹得密不透风了。
可他一直以来都不想让自己陷入仇恨之中,那是种可怖的情绪,他不想让自己好不容易保留的人样也毁了,变成行走在白日底下的怨鬼。
但是此时此刻,季别云就快要拦不住心里的恨意了。
他多想一刀杀了仇人,论杀人,可比他之前走的那条路容易多了。
他下意识想去怀里摸出那块玉佩,手伸出去之后才想起来,玉佩早在灵州时就丢了。
那是他爹娘留下来的物件,被他小心保存着,躲过了戍骨城官兵的搜查,却遗失在了灵州雪地里。
季别云只好抓紧了手里的却寒刀,刀鞘上的纹路硌着掌心,稍稍抚平了他心里翻滚沸腾着的恨意。
“季别云!”雨中有车轮声传来,徐阳在马车里吼着,“你是哑巴了吗!出什么事了你说话啊!”
他很想说别管他了,但嘴却张不开。
从登阙会开始,他脑中那根绷紧的弦就没放松过,身体也是如此。带着伤就去大理寺收拾烂摊子了,后来又赶到充州查案。回京途中也没睡过囫囵觉,夜里都在抄写诉状,方才又在皇帝那儿受了气,这会儿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
但还有事情没交代,季别云停了下来,转头看去,对上从车窗探出半个脑袋的徐阳。
“徐兄……”他声音嘶哑,“还要拜托你一件事。”
徐阳看起来恨不得将他打晕塞进车里,但还是忍了下来,焦急道:“你快说,说完就给我上车。”
他声音很轻,在雨声中似有若无:“你帮我抄几份诉状吧,而且不能透露出去。”
徐阳点点头,下一刻却觉得不对劲,问道:“你要那么多份诉状做什么?”
季别云没有回答。
既然元徽帝指望不上,他只好逼着元徽帝彻查御史台了。
“行行行,我答应你。”徐阳朝他招手,“快上来,你现在脸色白得像鬼一样,再淋雨小心旧伤复发。”
季别云确实觉得自己不人不鬼的,浑身都冷透了,脑子里也一团浆糊似的。
他还记着自己回京的另一个目的,悬清寺。不知道觉明禅师身体如何了,观尘会不会挨骂受罚,又会不会早早接过悬清寺这个重担。
人在脆弱之时往往会想要寻觅依靠,他忍不住去想那僧人,心里泛起一阵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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