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镝(32)
哲翁忍不住又瞧他:“阿瓦,你认识这奴隶?”
“不认识。”阿瓦非常坦荡,“今天第一次见。”
“那你……”
哲翁话音未落,站直了的靳岄已经开口:“第一害,当属损伤百姓性命。水有源,则其流不穷,木有根,则其生不穷。百姓乃国之根基,损伤百姓性命,如同截木断水,毁坏根本。”
哲翁冷笑:“平平无奇。”
“第二害,是坏了江北十二城秩序。江北远离梁京,十二城城守虽无太大作为,但多年来维持北戎与大瑀通道开敞,从无阻碍。一旦屠城,城内秩序必定大遭破坏。立序难,破俗易,尤其城池内序,毁坏后再重新颁立,难上加难。”
他停顿片刻,又添一句:“就如同五部内乱之后重建秩序,天君与云洲王必定比我更清楚其中艰难。”
阿瓦坐直了,哲翁也放下了手中茶碗。
“第三害,是损坏城中建筑。”靳岄站得笔直,声音清脆干净,音调无一丝颤抖犹豫,仿佛一切文章全在心胸中,“江北十二城靠近北戎,移风易俗许多年,城镇建筑鳞次栉比,萍洲、碧山、桑丹等大城更是气象庄严,既有大瑀风貌,又有北戎气度。屠城定会伴随毁城,火烧、抢砸更是不可避免。城中建筑并非一日造成,若是受损,复原极难。”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紧紧绞在袖中:“第四害,则与船有关。”
此言一出,哲翁与阿瓦果然显出兴趣。靳岄愈发肯定,北戎对自己没有造船和渡江作战能力,始终耿耿于怀。
“碧山城郊有列星江江北最大港口。而在碧山城港口做事、造船、通航、运输之人,绝大部分是大瑀人。这些人若是没了,北戎若想再造能穿渡列星江的大船,至少要等上十年。”
哲翁长叹一声,那张严峻而无笑意的脸上,破天荒地显出了勃勃兴致:“继续说。”
靳岄点点头:“第五害,则是会伤北戎人的心。大瑀北戎来往极多,江北十二城中两国通婚联姻的人自然也不少。大瑀的丈夫,大瑀的妻子,或是同大瑀人生下来的孩子,该杀或不该杀?若屠城令真的下来了,谁又负责去区分什么人该屠,什么不能屠?在屠城中,谁又能保证不会伤到一个北戎人?”
阿瓦转头看向哲翁:“他前头说的四害我都想过,但这一害确实出乎意料。”
哲翁没理会他的打断,重复道:“继续说。”
“前五害与江北十二城相关,后五害则直接影响北戎军队与天君的万世功业。”他神情严正,仿佛眼前并非异族宫殿,而是可让他畅所欲言的朝堂,“第六害,屠城定会令军纪懈怠。实际上,在中原大地上,千百年来土地数易其主,屠城、屠村之事史书都有记载。将士经历长期战斗,原本已极度疲惫,屠城令是发泄的开口,它确实令愤怒之人得到宣泄,但军中那些不愿意屠城的士兵和将领又如何自处?”
阿瓦追问:“如何说?”
“不想杀人的,却偏偏手刃千百人命,乐于杀人的,则把屠城当作练习。两类人还要回到同一个军营一起生活,隐藏的危机难以消除。”
在他面前,哲翁和阿瓦已经完全听得入了神。
而一墙之隔的贺兰砜看不到靳岄,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他从未听过靳岄用这种方式和口吻说话,那仿佛不是他的朋友,不是他认识的大瑀质子了。
“第七害,屠城会令天君染上一身罪孽。天君是驰望原的神子,降世是为了历练人间万事,神子终会回到天神身边,他不能带着罪孽与血债回去。”
哲翁忽然朗声大笑,对大巫说:“这是你说的?”
大巫苍老的眼睛盯着靳岄,凌乱的白胡子里藏着一个笑:“我不过随口一说,他竟然记住了。”
靳岄朝大巫拱了拱手,又站直道:“第八害,屠城有损大瑀和北戎情谊。两国相邻,素有通商往来,即便江北十二城划归北戎,这商贾政事、说唱游乐,仍能来往。可一旦屠城,北戎与大瑀便成永世死敌,此伤如天堑深渊,永远不可弥补。”
他忽然停住了,因为看到哲翁竟然轻轻点了点头。
“第九害,屠城将令天君成为令人恐惧的象征。”
“恐惧?恐惧有何不好?”哲翁出声问。
靳岄想了想,回答:“大瑀有一句话,治国者不忘渔樵。渔人樵夫,身份低微,但若为君者能将至低微之人的生死、寒暖、贫富记在心中,百姓会敬重仰望你,而不必恐惧你。恐惧会生出怨怼,怨怼则带来动乱,所以,君应使民敬之,而非令天下惧之。”
阿瓦完全忘了自己手臂的伤,竟然鼓起掌来。
哲翁问:“第十害呢?”
“第十害与天君的万世功业息息相关。”靳岄微微仰头,注视哲翁双眼,他此时此刻其实把自己想象成父亲靳明照,或是那位爱打他掌心又给他塞炒栗子的西席先生,“仰高者不可忽其下,瞻前者不可忽其后。百姓是长流水之源头,是万年木之根本。而天君好比大海汪洋,高天灿日,你有建立万世功业之心,水会永远流向你,树会永远靠近你。只有民心凝聚,才会有万世功业。屠城令若颁下,则民心俱散,基业崩塌。”
靳岄一口气说完,静静等待哲翁和阿瓦的反应。
哲翁眼睛微微眯起,一瞬不眨地注视靳岄,像狼注视自己的猎物。阿瓦鼓掌把伤口又弄裂了,他手上淌着血,却还兴奋不已:“阿爸,他说的可比龙图钦好太多了!不是,我们议堂里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人。”
“龙图钦那双眼睛也太老了。”哲翁笑道,“怎么就看走了眼呢?”
靳岄察觉气氛不对,连忙跪下。他记得“龙图钦”这个名字,当日在萍洲城与大瑀签订萍洲盟、指定要他当质子的,就是龙图钦。
哲翁此时确实很想把龙图钦拎过来,先狠狠扇一巴掌。龙图钦在梁京见过靳岄,他说靳岄与靳明照确实一点儿不像,不仅胆小怕事,又没有伟略韬策,因病弱而显得苍白瘦小,总是被仁正皇帝几位皇子帝姬围在一块儿捏手揉脸,不敢反抗。
靳明照生了个废物儿子——龙图钦当时是这样说的。
哲翁慢慢开口:“靳岄,你知道贺兰金英是北戎第一位异族将军么?”
靳岄忙回答:“知道。”
“你觉得如何?”
“贺兰将军神勇无敌,当之无愧。”
哲翁笑了:“我是问你,你觉得北戎让一个异族人当将军,好还是不好。”
靳岄的心绷紧了。他一时无法解读出这是什么信号,但……夸北戎天君,总是没错的。
“收揽人才,不拘一格,天君果真有神子气概。”他尽量把这句明显得过分的马屁说得真诚,“凡有用之人都可在北戎施展才华,天君如此……”
“那你呢?”哲翁不想再听他撒谎,打断了问。
靳岄一愣:“……我?”
哲翁居高临下看着他:“靳岄,你愿不愿意在我的议堂里,辅佐我成就万世功业?”
靳岄跪在地上,只觉得通身冰凉,骨头发颤。——这是他从未想过的后果!
铡刀就在头顶,他几乎能感受到锋锐刀刃紧贴着颈后皮肤:哲翁在等他的答案。他立刻清晰地想起了大巫的话——他是该杀的人。
这或许是哲翁给他的一根救命稻草,但他不可能让自己去握。在北戎当官儿,在北戎享受荣华富贵,这样的事情他一时一刻都没有想过。
“大巫说,你该杀。”哲翁慢慢道,“他从你身上闻到了雏鹰的味道。但我觉得他看走了眼,靳岄,你是雏狼,必成大器。但雏狼若不能为我所用,何必让他活在世上?”
靳岄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地上的织毯。织毯花色复杂,令人目眩。他又听见哲翁说话:“我从未想过屠城,但害处没有你说的那么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