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重生)掌丞天下(三)(7)
作者:月神的野鬼
时间:2017-11-01 08:53:50
标签:强强
小摊子前,一身百姓粗布衣裳的王悦买了斤枣子,回身递给了同样灰头土脸的郗璿。
郗璿接过枣子忙大口吃起来,连核都不吐,一嘴的汁水,东躲西藏这么些日子,她饿的不行,她抬头看向王悦:“你说你,你一个人跑荆州来做什么?派个人过来打探一下不好?你非得自己跑过来,连个侍从都不带,如今被人追的跟只丧家犬一样,我看你是活该!”
王悦倒是面色平静,被骂也波澜不惊的,他这些日子和郗璿在一起几乎天天被骂,他习惯了,他伸出手郗璿手中抓了把枣子,“行,我活该我活该!那郗大小姐,你看你能回京口了吗?人堵的是我又不是你,你换身衣裳回家行吗?”
郗璿闻声嗤笑了声,“不行,我得跟着你,你这一身伤,万一你再死道上了,我回头没法和我父亲交代。”
“你不说,谁知道你跟我在一块?”王悦也是无奈,“再说了,即便我真死了,你和郗老将军要交代什么?”
“你和我有婚约,你是我丈夫,你死我跟前了,我父亲还不得打死我啊!”郗璿拢了下装着枣子的布袋子,拍了下王悦伸过来的手,“行了,没了!别抓了!”
王悦忍不住偏头多看了两眼郗璿,不讲道理的人他见多了,这么不讲道理还霸道的女人,放眼整个江东也是屈指可数。王悦如今这境况也不能撵她走,看了她半天,拿她确实没办法。
郗璿回过头,垂眸看了眼王悦的手,脸色终于微微一肃,“你右手怎么样了?”
王悦低头扫了眼,动了下指头,剧痛一瞬间传来,王悦沉默片刻,随意地笑了下,“算了,命重要。”
郗璿眼中一沉,“真废了?你倒是看得开?”
“事有轻重缓急,当断则断,一只手而已。”王悦瞥向郗璿,“王敦这事若是真的掀起风浪,不知道多少人掉脑袋。”
郗璿一阵沉默,她抬头看了王悦半晌,忽然低声问道:“哎,王长豫,你伯父王敦真要反啊?”
“不好说。”王悦如今也不能确定王敦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你要说他起兵吧,可王敦确实没有大动作,可你说他没有野心吧,他又亲口说了自己必反。王悦如今也有些摸不透了。
郗璿啧了一声,“他若是真反了,你和我这亲事怕是一回建康就要结,我跟我头天进京,当天拜堂,当晚估计要上床。”
王悦嘴角抽了下,“郗璿你好歹是个女的,你能说话能……”王悦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郗璿迷茫道:“能什么?”
“没事。”王悦神色复杂地看了眼郗璿,点了点头,“算了,没事。”他忘记了,郗璿这人不能算女的。
郗璿忽然凑近了,她盯着王悦的脸看了会儿,盯得王悦直发毛,“怎么?瞧上我了?”
郗璿难得没出声嘲弄,她挑眉道:“我是真要嫁入王家的,当日在京口和你说的话,那句句都是真心的,这事不单单是为了你我二人,更是为了郗王两家,王长豫,到时候我们俩真成亲,你打算怎么办?”
王悦拍了下郗璿的肩,“那我就装病,成亲当日,我当众咳点血出来,要能喷出来便再好更好了,对外我逢人便说,你克夫。”
郗璿:“……”
王悦忽然笑了起来,眼中一点点深了下去。
良久,极轻的一声叹息响起。
这一位郗大小姐,是打算做什么呢?先是混在了王敦的军营,而后是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如今看她这意思还打算回建康同自己完婚,这一步步走的真是处处在人意料之外啊。她想干什么呢?这些事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郗鉴的意思?
王悦慢慢嚼着嘴中的枣子,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不过这姑娘有句话说的倒是对了,王敦这次若是反了,必然不会像上次那般轻易被劝退,而王导一旦见形势失控,必然火速同郗家联姻用以巩固自己的势力,到时候他与郗璿这婚事一定会被摆到台面上,势在必行。王悦自然不乐意,可到时候形势逼人,怕是由不得自己。
如今满盘局势唯一对王悦有利的,兴许是那位他阴差阳错带回建康的东海王世子司马冲。
王敦即便想当皇帝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所以到时候起兵的由头肯定是扶持司马冲与裴妃,如果司马冲在王悦的手上,那事儿转圜的余地多了不少,王敦算是在此事上失策了。
当务之急是找着司马冲,这几日武昌城中都在寻找司马冲,王悦觉得这是好事,说明司马冲极有可能已经出城了,王悦站在街头四下看了眼,觉得他真得赶紧离开这鬼地方了。
一堆烂事等着他收拾呢!
小巷子口,王悦口述,郗璿手执着笔飞速在纸上写信。
王悦的想法很简单,除了王敦王应以外,江东肯定还有一大批人在找自己,包括他的父亲王导,他如今分辨不清敌我,干脆把局势搅混了,总之一句话,绝不能被困在荆州坐以待毙。若是王敦真的质押了他,这王家的风向必然大变。
郗璿写完了,低头一封封的念了遍,这些信全寄往王家在荆扬一带的幕僚与亲属,多达二十多封,其中有一州刺史,也有异姓王侯、都护将军。
王悦听郗璿念完,点了下头。
“寄不出去吧?”郗璿疑惑地看了眼王悦。
“没指望他们来救。”王悦笑了下,“报个平安罢了。”王悦拈着一封信,忽然暗了下眸子,“笔给我。”
王悦右手受伤动不了,干脆就左手执笔写了行字,难得神色有些正经,郗璿随意地瞟了眼,瞧见一个陌生的名字。
谢景。
没听说过。郗璿抬头看王悦,“你到底打算干什么?”郗璿皱眉道,“别到时候自己把自己套进去了!”
“我哪有什么打算?有打算我早跑了。”王悦写字的笔一顿,他扬眉看着郗璿,“不过我倒是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
“你过来。”
王悦低头伏在郗璿耳边说了一阵。
郗璿睁大了眼,片刻后终于失笑,“王长豫,你胆子够肥啊!”
“那我能怎么办?”王悦望着郗璿笑了起来,“走吧!先沉住气歇两日,等差不多了,再去找找我那位堂弟。”
郗璿轻轻啧了一声,“王长豫,你要是把事办砸了,这事就真有意思了。”
王悦没理会阴阳怪气的郗璿,他想了想,觉得自己一定不能再落到王应的手里头,王应唯恐他死的太痛快,若是真落在他手里,这人怕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王悦装得无畏,实则心里没那么强大,那一日王应砍他手的时候,他其实浑身都在抖,怕吗?当然怕。
他怕王应真的把自己弄死了,他也怕王应想出变态的法子折辱他,如今想想,仍是后怕。王悦只悔当日建康城没能杀了他。
如王悦所料,荆州此时最紧张的人,不是王敦,也不是寻不着人的王家侍卫,而是王应。
武备府,王应低头扯着头发坐在案前,双眼阴沉。
“小将军?”
“王长豫没找着?”王应低头,一动不动地望着地面。
那侍从啪一声顿时跪在了地上,汗一下子就下来了。
王应没动,一字一句开口道:“你们找不着他,若是让伯父先找着他,再问他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伯父震怒之下,你和我,全得给王长豫陪葬。”
那侍从忙道:“小将军!王长豫只是手伤而已,大将军他、他即便震怒,也不会真的拿小将军如何。”
“你不了解王长豫。”王应低头平静道:“他这会说不准自己正拿刀砍自己,回头栽到我们头上,这种事他干得出来。把他逼急了你不知道他能干出什么事!”
那侍从战战兢兢道:“不、不会吧?单只为了报私仇?他能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
门外脚步声响起来,王应的父亲王含不紧不慢地走进来,听见那侍从的话,他缓缓开口道:“不只是私仇,京师那边王导正抓耳挠腮地想同王敦彻底划清界限,他儿子若是此时被王敦扣下了,伤得重些,最好性命垂危,消息传回建康,这就算是变相地昭告天下王导与王敦决裂,这对王导而言可是件天大的好事。”
“父亲。”王应抬头看向王含。
“王长豫他人应该还在荆州。”王含从袖中掏出几封书信,“手底下人刚扣下的,看样子像是被逼急了。”
王应接过书信看了几眼,抬头看向王含,“父亲,我、我……”
“慌什么?”王含抬手拍了下王应的肩,“真要算起来,他本就欠你的,要他一只手算是他走运,他若是落在我手里,怕不只是一只手这么简单了。”
王应的脸色稍微缓了下,“父亲,那我们接下去该如何做?”
“找人,必须抢在王敦与王导之前寻着他。”王含微微侧头望向窗外,“留他在荆州跑,落在谁手里头都是麻烦。”他回头看向那还跪在地上的侍卫,声音平缓,“派人暗中锁住渡口水道,我收着消息,郗鉴的女儿同他在一块,郗鉴是京口帅,水师是他的招牌,王长豫很可能走水道去京口,由郗鉴接应他,传令下去,锁住武昌所有的渡口,连游过去几条鱼都给我数清楚了!”
第72章 江淮
武昌渡口。
郗璿跟着王悦往渡口走, 夜黑风高, 一群群夜鸦飞起来又落下,郗璿忽然觉得有些冷,紧了紧身上的衣裳。
王悦倒是走的不急不慢, 在野草丛中闲庭信步, 一点没有命在旦夕的自觉。
郗璿忍不住道:“你拖你自己王家人下水便算了, 扯上我父亲做什么?王含如今肯定封了水道, 你还往过去!王长豫,你就折腾吧!”
“大小姐,你骂骂咧咧一路了, 不渴吗?不累吗?来, 喝点水, 休息会儿!安静。”王悦回身把水壶扔给郗璿。
郗璿接过水壶仰头灌了口水, 漱口过后尽数吐了出来,“王长豫, 我倒了八辈子霉要和你成婚!我要真嫁你了,指不定哪天一抬头就守寡了。”
王悦回头看郗璿,“你天天念叨这门亲事,你是多想嫁我啊?”
“啊呸!”郗璿一口唾沫差点又溅王悦一脸。
王悦侧身躲过, 看着一脸不屑连掩饰都懒得掩饰的郗璿,摇头笑了下,他回过头继续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渡口不远处。
王悦抬头看了一眼,忽然回身将郗璿扯着按着肩蹲下了,“有人。”
巡逻将士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郗璿拨开草丛看了眼, 长江天险就在眼前,横穿了武昌的长江在夜色中烟波浩荡,极目望去,只见月涌浪头,大江横流。
郗璿自幼跟着在父亲身边,京口第一是水师,郗璿的浪头功夫尤其好,她看了一眼,猛地回头扯住了王悦,“不行,浪太大了,大船都走不了!你回去想别的办法。”她狠狠揪住了王悦的领口,“王悦,你信我!这种浪,就连我父亲帐中最精锐的水师都不敢随便下水。”
王悦抬头远眺了一眼,“不就是要这种?”
“你真不要命了?”郗璿一把抓住了王悦的领口将人往里拖,“不行!太险了。”
王悦被拽个踉跄,有些无奈,“大小姐,我安排了人接应的,我叔父王舒是荆州刺史。如今武昌连只水鸟都飞不出去,我不打这走,我真出不去了。”
“万一王舒是王敦那头的人呢?”
王悦无奈道:“王敦反了,来建康报信的便是王舒的儿子王允之,他怎么成了王敦那头的人了?”
“王舒如今人在建康,万一他手底下的人没接着你呢?那你今儿就交代在这地界了!”
王悦看了眼郗璿依旧拖着自己往外走的手,低叹了口气,这姑娘怎么说不清楚呢?他没法子,被郗璿抓着往外走。
郗璿脚下忽然被草根绊了下,整个人猝不及防的往坡下摔,王悦心头一紧,忙抓紧了郗璿的手,一时忘记了手上的伤,剧痛传来,王悦竟是没拽住她,眼见着她摔了下去,发出扑通一声巨大声响。
“谁?!谁在那儿!”
王悦跃下坡,一把拽起摔倒地郗璿便往外跑。
“抓住他们!”
嘈杂的脚步声迅速在江边草丛中响起来,持枪的士兵们蜂拥而至。
王应收到消息直接从床上蹦了起来,他火速赶到了长江渡口。一拨开重重的将士人群,果然瞧见两个黑影被堵在了陡峭的悬崖边,他们身后便是滚滚江河。
王悦拽着面上僵硬的郗璿,面上有些无奈。
郗璿回头看了眼王悦,讪讪干笑了下,“不、不好意思啊。”
王悦叹了口气,其实他原本不过想来看一下这一带渡口的水势,掂量一下自己的实力,平时这种事他都是一个人干的,他知道郗璿识水性,便破天荒带上了她,可没想到会出这乱子。他如今什么都没安排好,王舒手底下的人也没吩咐下去,就这么被堵了个正着。
幸而他反应快,扯着郗璿就跑。这动静闹得挺大,除了王应王含外,城外的王敦肯定也被惊动了。
此时此刻,被堵在了江边的王悦心里有些悲凉,这真没办法了啊,这硬着头皮也得上了。
未等到王应开口,王悦忽然伸手将郗璿推了出去,“放她走,我跟你走。”
刚从床上被喊起来连衣服都没穿好的王应其实颇为些措手不及,如今的局势对他而言也相当令人迷惑,他心中相当乱,不过是面上装着镇定把罢了,他扯了下还没收拾利落的衣襟,对着王悦冷声道:“你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别装了,王敦肯定收着消息了,你和你父亲想不声不响把我杀了,这法子行不通了,这事很快就在荆州传开了,王敦到时候向你要人,你怎么收拾局面?你父亲若是在场,也必然是客客气气和我讲和,你想不通就听我的。”
王应盯着王悦看了会儿,忽然道:“她不能走!你也不能走!”
王悦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王应,你有病啊!你们这时候得罪郗鉴做什么?嫌麻烦不够多?郗鉴坐镇京口手掌大权,王敦拉拢他都来不及,你这时候扣下他女儿?”
王应一顿,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王悦伸手轻轻推了把郗璿,“走吧,回家!从这里出去直接去荆州司马府找人,荆州司马是我叔父王舒的旧部下,曾在我父亲门下当过前锋将军,他会帮你,你不是我,你肯定出的去,若是出不去,就等着你父亲过来接你。”
郗璿忽然抓住了王悦的手,“王长豫。”她的手有些抖。
“走吧。”王悦冲着她点了下头,“有什么事,以后建康重逢之日再说。”
王应瞧着两人的样子,忽然开口道:“废话这么多做什么?”
“关你屁事!”郗璿猛地朝王应吼了句,“你算什么东西?我和我丈夫说两句话怎么了?”她回过头对着王悦,忽然哽咽,“你别死了啊,我等你回来。”说着话,她将手心里的玉佩不着痕迹地塞到了王悦的手里,
王悦感觉到那玉质,他抬头看了眼郗璿,点了下头。
王悦推了她一把。
郗璿顿了片刻,似乎擦了把眼泪,瞪了眼王应,然后她走上前去直接从王应手中狠狠夺过马缰,扯了马就走。王应被她那副凄厉样子弄得懵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她骑上马走远了。
王悦目送着郗璿远去,郗家大小姐翻身上马的姿势依旧有些笨拙,不过经过这几日马背上的颠簸,好歹能骑稳了。
王悦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抬头看向王应,“你大可派人跟着她,不过你若是跟着她,万一她在路上出了点什么事,郗鉴肯定算王敦头上,王敦肯定算你头上,你自己打算。”
王应看了眼已经消失不见的郗璿,又瞥了眼王悦,沉默片刻,他开口道:“现在你得跟我走了。”
王悦笑了下,“不行,我得在这儿等你父亲来,你这人做事没脑子,我不放心和你走,万一你又砍我只手怎么办?”
“你有的选?”王应紧紧皱起了眉,眼中冷了下来。
王悦退了一步,身后就是陡峭的石壁,下面就是滚滚长江。
“等等!”王应猛地喝住了王悦,“行行行,你等我父亲!”
王悦立刻往前轻轻跳了一步,一副怕死的样子。
王应脸上微微扭曲,半晌才冷声骂了一句,“没出息!”
“你有出息?”王悦咧嘴轻笑,没当回事。
王含来的有些慢,三更鼓敲响,收到消息的他终于急匆匆地赶到了,一到江边,他见着那个好整以暇坐在江边同自己儿子聊天的人,顿时懵了,下一刻他额头青筋暴起,“王应!你干什么呢!抓住他啊!”
王应立刻回头看去,“父亲!”
“拦住他啊!”王含猛地吼了一声,王应浑身一个哆嗦,刷得从地上爬了起来。
王悦瞧见来的是王含而不是王敦,心中深深叹了口气,拖了这么久就是瞧王敦能不能赶在王含之前过来,这回是真失策了。来的若是王敦他说不定还有条活路,可若是王含,王悦觉得落在他手里头不如自杀来得干净。王悦轻轻地拍了下手上的灰。
“大伯父,后会有期了。”
这人在世上,总得有些少年意气,敢闯敢浪,无所畏惧。王悦坐在地上,利落地伸手撑着地,忽然翻身朝着江面一跃而下。
王应睁大了眼,眼睁睁地看着王悦翻身跳下了长江,一下子被卷入夜色中的江流大浪中,转瞬间消失不见。他被震惊得无以复加,直接愣在了当场。
“他、他不会水啊!”
王含一口气生生堵在了胸口,一把扯起王含的领口问道:“郗将军的女儿呢?!”
“走、走了。”王应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儿了,王悦在这儿拖这么久,郗璿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王悦他故意的!王应猛地站起来,“王悦让我放她走……”
王含直接一耳光扇在了王应的脸上,“他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你是他儿子啊你这么听他的话?!找!立刻下去找他!”
“父亲,他、他不会水,这浪这么大,他活不了了啊!”王应捂着脸,声音都吓得变了,一抖一抖的。
王含胸口剧烈地起伏,低头看着那无尽长江,手猛地颤抖起来,“找!”他回头吼了声,“扔浮木下去!把预备着的所有的浮木全部扔下去!”
王悦差点把命留在那段激流中,被浪拍昏的那一瞬间,他死死地抓住了浮木。
王悦想活。
王悦其实也有些在赌的意思,在江水中被浪头拍打了将近两个多时辰,等王悦睁开眼的时候,天色都亮了,他被河水卷着带了好几个时辰才瞧见第一艘正常的的船,精疲力尽差点断气的王悦猛地吐了口气,松开手中抓着的一块浮木,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一点点往那儿游。
他被冻得浑身哆嗦,脸色苍白,手上脖子上青筋浮起,整个人跟只水鬼似的。王悦只庆幸自己手脚没抽筋,万幸。
靠近那艘船的时候,王悦本来都快冻僵的意识猛地一凛,他抬头看向那艘状似普通的客船,将明的天幕下,黑色的客船被风鼓起黑色的船帘,里头有细微的声音传来。
王悦一下子就听出那是佩刀撞击甲胄的声响。
官兵?
这可是荆州境内,官兵的身份只有一种可能。王悦顿觉从未有过的绝望,兜了这么大一圈,居然又跑回王敦手心?一瞬间,本来感觉自己快冻死的王悦差点没气到吐血,他一瞬间感觉自己又有了股劲,腰不酸了,腿不疼了,回光返照似的,他又有力气跑了,他屏着气息,缓缓向后划水,尽量不引起声响。
欲明的天幕中一声翅膀扑棱声,王悦抬头看了眼,喉咙有些血腥味往上涌。
那是一只雪白的信鸟,轻轻落在了船头。
有人出来捞了那只鸟,拆下了信鸟腿上的信,掀开船帘往里头走。
王悦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又看了眼风平浪静的长江水面,心里开始盘算,他实在没有力气了,与其把命留在这江水中,还不如落到王敦手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又不是真想死。
王悦回头又看了眼那艘逐渐行远的船。
算了,认了。
王悦开口朝着那艘船大喊,“喂!有人吗?”
他嗓子哑得厉害。
船中的男人正在读信,有侍从揭开帘子走进来,低声喊了一句,“大公子。”
要说王悦也是个人才,他喊了一阵,眼见着那艘船回头了,心里头又后悔了,就这么功亏一篑想想仍是不甘心,王悦顿了半晌,狠狠一抹脸,低头潜入了水中,转头往外游。
江面上逐渐平静下来,王悦听不见声音了。
就在他一口气换不过来的时候,他终于仰头浮出了水面,吐了口水,他回头看向那远处的黑色客船,结块的头发沾在他脸上,他一双眼有些冷。
年轻的男人站在船头,手下抓着的栏杆瞬间传出碎裂声响。
王悦乍一眼看见江头那熟悉的人,以为是自己快不行了,眼前出现错觉了,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水,望着那抹身影,苍白到发青的脸上有瞬间的呆滞,“谢景?”
船上正欲下水救人的侍从一声惊呼,“大公子!”
王悦望着那跃下船舫朝着他游过来的男人,忽然间失去了所有的反应。
“手给我。”
熟悉的声音传过来。
冰冷的江水中,谢景捏住了那只伸过来的手,触手的冰凉感觉让他心中狠狠一颤,浑身的血像是瞬间冻结了,他没说话,一点点将愣住的王悦带入了怀中,“没事吧?”
江水打在身上凉得刺骨,浸在水中的王悦瞧见谢景被水打湿的头发,那种湿漉漉的漆黑,跟他的眼睛是一个颜色,让人头晕目眩,王悦摇了下头,抓紧了谢景的胳膊,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谢景带着王悦往船上游去。
王悦一上船,什么都没说,当着所有人的面,环着谢景的脖子紧紧抱了上去。
浑身湿透的谢景浑身一震,揽在王悦腰间的手猛地抓紧了。
王悦几乎是跪在了甲板上,若不是谢景扶着他的腰,他连直起腰的力气都没有,可那一瞬间,他抱着谢景,张口便是一句,“我没事。”
谢景的手狠狠一颤,眼中的黑色浓郁得几乎要生出雾气。
下一刻,他抬起手按上王悦的脑袋,用力地将人压入了怀中。
雪白的信鸟栖息在船篷之上,江水清澈,云脚低垂,船舫之上,浑身湿透的男人拦腰抱起面色苍白如雪的少年,回身便往船舱中大步走去。
船上所有人均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愣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谢景一进船舱便拿毯子拢住了冻得浑身发抖的王悦,擦着他脸上的水。
王悦本来就冻得够呛,脸色白的吓人,坐那儿裹着毯子跟只落汤鸡似的,他望着谢景,心里头一直绷着的一根筋忽然便松了,他松了口气,随之而来的是流遍四肢百骸的疲倦与冰冷。
胳膊似乎有几千斤重似的,抬都抬不起来,王悦觉得这副身体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没知觉了。可于此同时,心中却是一阵狂喜,他紧紧盯着谢景的脸,一双布满血丝的眼亮得惊人。
“哪儿受伤了?”谢景来不及检查,手捏着王悦的脸,处理王悦脖颈处的擦伤。
“你怎么来了?”王悦侧着脸,忽然“嘶”了一声,“疼!”
“别动。”谢景拿清酒擦着他脖颈上的伤口,一点点给他上药。
王悦眼中似乎有些委屈,他忍着疼没再敢喊。
谢景看了眼低头隐忍的王悦,少年一张脸苍白得连下眼睑青色筋脉都浮上来了,肩膀还在抖,狼狈至极,全然不见平日那副得意样子。谢景知道王悦是装的,一见自己情绪不对就装这副可怜样子给自己看,这人骨子里野成什么样他太清楚了,哪里有这么容易服软。可想归想,那一瞬间,看着王悦苍白着脸在自己手里头轻轻颤抖的样子,心还是狠狠抽了一下。
没法不心疼。
“还有哪儿受伤了?”谢景又问了一遍,伸手去解王悦湿透了的衣服。
“没、没了。”王悦结结巴巴开口,“嗯,没了,真没了,这是刚在水里头磕着的。”
谢景抬手抚上王悦的冰凉的脸,极轻地摩挲了一阵,手有些抖,他清晰地感觉到王悦在自己的手心轻轻抖了下,跟只猫似的。
他顿了片刻,一把扯过不吭一声的王悦检查他身上的伤,王悦这人太能忍,他终究有些不放心,“究竟怎么回事?”谢景知道王悦被困在荆州,却绝想不到两人重逢会是这样子。
他凌晨收到荆州探子昨夜寄出的那封书信,雪色信鸟带回来的信,上面只有一句话:王家世子,溺于汉口。
八个字而已。
谢景抓着王悦的手忽然用了些力,他抬眸看着王悦苍白的脸,他的力道太大,王悦感觉手骨传来一阵剧烈疼痛。
王悦没说话,抽出了手,他抓住了谢景的滴着水的袖子,“我没事。”
“你怎么会下汉水?”他问了一句。
王悦感觉稍微恢复了些,自觉挣扎着坐起来,把前因后果跟谢景讲了一遍,“这事说起来有些长,前两天王允之来我家报信说是王敦反了,我不信,便一个人来荆州当面问问他,后来我在荆州出了点岔子,王敦不知怎么的要拦下我,我便出不去了。”
王悦见谢景的脸色尚属正常,便接下去道:“我原来想着,找个合适的契机,我安排我那叔父王舒手底下的人在下游接应,我打汉口走,最好是当着王含父子的面往江中跳,我自小便不会水,这件事王家人都知道,他们不会想到我能横渡江河,便只觉得我是淹死在了江中,等我溺毙汉口的消息传回建康,王导和王敦的关系便自然而然撇清了。到时候我再回建康,我与王导都能省不少麻烦。”
王悦觉得,这得算是个一石二鸟之计,他既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荆州,王导也能同王敦划清界限。这主意除了险了些,挑不出哪儿不好。
想着,王悦便抬头看了眼谢景,随即浑身猛地一哆嗦。
“继续说。”
王悦干笑了下,“本来、本来主意是挺好的,就是时机不大对,昨晚出了点谁也没想到的岔子,我一时也有些乱了阵脚,稀里糊涂便下水了,下水以后,本来我觉得我应该能游过去的……”
谢景一瞬不瞬地望着忽然闭口的王悦,王悦低了下头,开口迅速一笔带过。
“汉口是两江交汇处,我没料到水流会如此之急,我给一个浪头拍昏了。”他忙接着补充道:“不过我捞着块浮木,没被江下暗潮卷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