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重生)掌丞天下(三)(11)
作者:月神的野鬼
时间:2017-11-01 08:53:50
标签:强强
陶瞻眼睛都快掉出来了,他扭头看向郗璿,嘴角终于抽了下,“你……你怎么想的?”
“京口与建康快马来去不过半天,我父亲将兵符交到我手上,说是我郗家小家小户没什么东西,这便是我的嫁妆了。”她看了眼诧异的王悦,“你父亲没和你说?他之前和我父亲商量了,你与我成亲后便会移镇京口,这东西是我的嫁妆,是我郗家送你的见面礼。”
陶瞻顿了会儿,开口打断了郗璿的话,“郗大小姐,你看看我怎么样?说句实在的,我这条件放眼江东那是也是数一数二的。”
王悦与郗璿的嘴角同时抽了下。
郗璿从王悦的手里头将自己的袋子拿回来,还有自己的珍珠与果脯,她开口道:“可即便是全算上我父亲的兵马,那也不够,王敦坐镇东南这么些年,手下的兵马号称江东骑战第一,水师第一,这话有吹捧的意思,却也不全是虚的。”
陶瞻看了眼王悦,“不够?”
王悦点了下头,对着陶瞻道:“我觉得确实不够,你父亲能不能……”
陶瞻立刻摇头,“二万他能掏出来便是够忠肝义胆,多的不可能了!”陶瞻这话说得十分斩钉截铁,“不是我不愿意帮!王长豫,我父亲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
王悦了然,这位白衣起家的广州刺史并不是什么忠君的人,二万怕是真的封顶了。王悦陷入了短暂的沉思。王有容在一旁喝着新沏的茶望着他们,若有所思。
王悦一直没有动作,忽然他抬眸看陶瞻,“我想到个人。”
陶瞻先是一顿,随即眯了下眼,“我也想到个人。”
“谁啊?”郗璿不明所以。
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同时回过头对着郗璿开口。
“祖约!”
“温峤!”
整齐划一的声音里忽然响起一道不同声音,空气一瞬间静了。
三人齐刷刷地王有容,“啊?什么?”
王有容喝着茶睁大了眼,这才意识到自己将心中所想说出来了,随即他也诧异了,“你们想的难道不是侍中温峤?”东晋当朝唯一称得上将才的人,竟然不是他吗?王有容诧异了,你们怎么想的?
“我们说的是祖约啊!”陶瞻眉头直抽,“温峤?他手底下又没兵。”
郗璿久住京口,乍一听这名字有些熟,却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她问了一句,“温峤是?”
陶瞻替王悦向郗璿解释道:“原先刘琨手底下的一个少年将军,后来在江东读书做官,江东二流人物。”他扭头看向王悦,“王长豫,我觉得他说温峤也对。”
王悦尚未来得及说话,郗璿忽然拔高了声音,“等等,刘琨?那个孤悬塞北多年的大将军?前些年死的那个?刘琨,字越石,是他?”她猛地拍了下手,“我知道他啊,一曲胡笳退胡人的那个将军!他和祖约他哥哥祖逖大将军少年时是故交,年轻时他们睡过同一张床盖过同一张被子,夜间闻鸡鸣舞剑!”
闻鸡起舞的故事一直在江东流传,东晋初年两大将军,曾与少年时皆为知己好友,后来他们两人一南一北守住了中原,祖逖与刘琨,多少五陵少年曾向往他们的豪情,这两人是一代人的传说。
王悦点了下头,“是他,温峤是刘琨的一个什么亲戚吧,好像是刘琨的外甥?”他皱眉想了下,望向陶瞻。
陶瞻耸肩,“不清楚。”
郗璿忽然倒吸一口凉气,“祖约是祖逖的亲弟,温峤是刘琨的亲戚,这倒是真巧,温峤这人如何?”
王悦犹豫了一会儿,“人是不错,可我记得温峤前些日子被王敦招入了账下啊。”他看向王有容,“你什么意思?”
王有容一顿,似乎才想起还有这么一茬,顿了片刻后他平静道:“我给几位去倒壶水。”说着话,他捞起一旁的青瓷水壶立刻抬脚往外走。
王悦看着那比谁溜的都快的王有容,嘴角忍不住又是一抽。王有容脚底抹油的功夫确实是一绝,难怪在王家混得如鱼得水。他回过头看向陶瞻,“不过我觉得温峤那儿也可以试试,主要还是祖约!祖约有兵。”
陶瞻缓缓道:“祖约混得好啊!祖逖死后,他继承了他兄长的官职与旧部,封平西大将军,手底下一呼百应,他还当过一阵子的豫州刺史,风头无两,这人手底下有的是兵,而且不是普通的兵马,全是跟着祖大将军南征北战的精锐啊!他的兵岂止是百里挑一。”
王悦点了下头,“如果说东南有谁的兵马能比得上王敦,祖逖旧部当仁不让。”他忽然笑了下,“我还记得祖约去赴任,是王导亲自送的,送行酒宴就摆在王家,我还亲自敬了他两杯酒。”
祖家小将军,一张小圆脸,两只水汪汪大眼睛,当年江东也是排的上名号的纨绔之一啊。郗璿也认识祖约,同样是东南将门世家子弟,互相都打过照面。
“我想再去趟豫州。”王悦抬眸看向他,问道:“一起?陶二公子。”
郗璿闻声笑道:“我跟祖士少也好多年没见了,我也去凑个热闹。”
两人一起看向陶瞻。
陶瞻忽然拍了下掌,懒洋洋笑道:“两位确实有夫妻相啊,那成,走吧?!什么时候?”
“尽早吧。”王悦伸手捞过只杯子喝了口茶,对着躲在门后鬼鬼祟祟偷听的人喊道:“听见没?王有容,我们要去趟豫州!豫州!”
门外静了良久,没动静。
日暮时分。
陶瞻与郗璿走了,王悦自己一个人在尚书台收拾东西,王有容依旧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兢兢业业地盯着。王悦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他两眼,终于没忍住,笑了一声。
“王有容,你要不要找根绳子系在我脖子上牵着?你说我又跑不了,你一天到晚盯着我,你累不累,渴不渴?”王悦抬手给王有容倒了杯水,“来来来,坐,歇会!”
王悦说着话,自己都轻轻笑出声,王有容年纪不大,就比他大个四五岁,今年撑死也就二十五,可却是永远一副老气横秋的书生模样。他一直都没想过去拉拢王有容,他知道没用,这是个心比明镜还清楚的人。年纪轻轻便坐到这位置,绝不会是普通人,拉拢是徒劳。他也懒得同王有容斗智斗勇,从前少年气盛还喜欢和他过不去,经历的事多了,他现在觉得王有容其实也不错。
他给王有容倒了杯水。
王有容一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眼神打量着王悦。
王悦嘴角一抽,不喝拉倒,他若无其事地自己抬手喝了,问道:“王导让你看着我,是怕我把事儿搞砸?”
王有容看了王悦一会儿,“他怕你不要命。”
王悦喝水的手一顿,他低头笑了下,“王导最近在干什么?”
“收拾京师军防,联系江东几门重要的士族,以防局势骤然生变。”
“他在军队一事上有没有什么主意?招兵?”王悦望着王导。
王有容看了会儿王悦,开口道:“攘外必先安内,丞相要安排的事有许多,若是大将军真的倒了,琅玡王家必然血雨腥风,丞相须留在朝中里做打算,所以丞相才将军备一事全权交付于你。”
王悦仔细听了,简单地拎了下重点,“那就是,其实他也没主意?对吧?”
“是的。”王有容利落点头。
王悦沉思片刻后冷淡道:“到底怎么回事我也清楚,东南一带流民帅除了郗鉴以外,王家人这些年几乎得罪了个遍,王导此时去借兵,无异于送上门找不自在,这才是他把这事交给我的缘由,毕竟我年轻,也没怎么得罪过人,说出去还是郗鉴的女婿,但凡东南的将军都要卖几分面子。”
王有容看了会儿王悦,“丞相一直都相信世子。”
“你信我吗?”王悦抬眸盯着王有容,忽然问了句,“你觉得我可以吗?”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王有容微微一笑,“世子英姿勃发,在这江东,可比周公瑾当年。”
王悦沉默了一会儿,低头慢慢喝了口茶,太久没听人阿谀奉承,他有些反胃。
等王悦处理好所有事走出尚书台的时候,天色都黑透了,他抬头看了眼,回房间捞了盏灯。王有容依旧跟着他,王悦看了他一眼,命侍从退下,同王有容两人一起往外走。
灯在夜中散发着温和的暖橘色光。
路上有风,走了一阵,王悦一直低头专心注视着那微弱摇晃的烛火,忽然感觉王有容领着他走的路不对,他抬起头看了眼,发觉这不是自己常走的那条道。
“为何改走这条道?”王悦皱眉看向王有容。
王有容一顿,扭头看着王悦没说话。
王悦忽然觉得不对劲,看了王有容一会儿,他退了两步,猛地回头往他平时走的方向大步走去。
王有容立在原地,无奈地看着王悦的背影,极轻地叹了口气。
王悦走了一刻钟,瞧见那个远远立在巷口的身影的一瞬间,脚猛地定住了。
谢景闻声抬眸看向他,一双淡色的眸子在昏暗夜色中温润而明亮。
王悦提着灯的手一下子紧了,指节都白了,他没走过去。
“你一直知道他在这儿等我?”王悦看了会儿,压低了声音平静问身后走上前来的王有容。
王有容却是极轻叹了声,“世子,何必呢?”
“我在问你话。”王悦的语气平静有些得渗人。他实在是压不住火气。
王有容摸了下鼻子,“嗯,知道,等了快七八个时辰了吧。”
王悦没说话,头一回气得浑身发抖,谢景站这儿等了他近一天!七八个时辰!他看向王有容,“你们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王有容没吭声,也没提王导,王悦分明在气头上,他知趣地没去挑火。
王悦大步朝着谢景走过去,还剩三四步距离时猛地顿住,他提着灯站在那儿,平复了一会儿心绪后,他才开口平静的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谢景走上前,捞过王悦的右手,他清晰地感觉到王悦抖了下,他抬眸静静看向王悦,淡银色的月光下一双漆黑的眸子。
王悦本来就不怎么绷得住,那一眼看得他心底压抑的情绪瞬间崩溃,他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低声问道:“干什么?”
谢景揭开袖子看了眼他手上的伤,微微一顿,果然没换药。
王有容站在大老远处,打量那个坐在巷口小石阶上乖巧老实地伸出手换伤药的少年,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很明显他们家这位一遇上谢家公子就把丞相的话当耳旁风了,要多怂便有多怂,难怪王导打心底里瞧不顺眼这两人之间的这点事。王有容低低叹了口气。
另一头,谢景替坐在石阶上的王悦重新上了遍药,仔细收拾好王悦的袖子后,他抬眸看去,王悦的脸本来就白皙,此时在脚边烛光的照应下越发苍白没有血气,谢景看了会儿,忽然想摸王悦的脸,想想又怕吓着王悦,生生忍住了。
王悦一直没说话,心绪难平,良久他才低声自嘲般笑道:“我还真是不能见你。”一见便不可能忍得住。
“你父亲同你说什么了?”谢景脸上没什么诧异,有些事他确实是一早便猜得到。
这事的原委,王悦还真不能说,这算是他与王导的私下约定,王导轻描淡写地提醒过他一句,有些事不足与外人道。王导越是云淡风轻,说明这事儿他看得越重。王悦后来想,这兴许是王导对谢景的试探,警告自己别去掺和。
王悦终究是没说什么。
他的手有些抖,凉的很厉害,他忽然笑了下,“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在怕些什么,我其实说起来没什么好怕的。”顿了很久,他终于低声道,“谢豫章的事,很抱歉,当初说了让你放心……”王悦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又重复了一遍,“我很抱歉。”
“这件事不关你的事。”谢景看着王悦。
谢尚的父亲,确实是病逝。
生老病死,人生百态,确实怨恨不到谁头上,这道理谢尚都明白,谢家没人会因为逝去的是自己的至亲而去莫名地责难谁,谢景忍不住终究还是抬手摸了下王悦的脑袋,“怎么傻成这样?”
王悦一直忍的挺好的,乍一听见这句鼻子猛地发酸,他轻点着头,皱眉将情绪一点点收回去,“嗯。”他平静地抬头望着谢景,“嗯。”
一个“嗯”字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应些什么。
“我要回去了。”王悦扭头看了眼远处的王有容,“我得走了,我得回王家了。”
谢景摸着王悦脑袋的手微微一顿,他盯着王悦看了很久,王悦一直侧着头看着王有容没看他,他慢慢收回了手。
王悦站起身,谢景跟着他一齐站起来。
王悦在台阶上站了会儿,就在他往下走的那一瞬间,手忽然被人捏住了,他浑身一僵,随即发现自己又没出息地开始抖。只是手被握着了而已,他却有种整个人都被谢景攥在手中的感觉。
一片安静中,谢景伸出另一只手替王悦整理了一下衣领,修长莹白的手轻轻摩挲着衣角。
他忽然抬起食指轻轻碰了下王悦的脸。
“今晚月色很好。”
王悦呼吸一滞,抬头看去。
谢景低下头,轻轻吻住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王悦(万念俱灰):又撩我!摔!日子没法过了!
第78章 冤案
王有容要说句实话, 混迹江东这么些年, 他见过的风花雪月儿女情长数不胜数,他还真没有见过像谢陈郡这样的人。
乱世嘛!汹汹洪流里头看人间夫妻所谓真情,人间百态, 耐人寻味。平时说的是恩爱夫妻到白头, 一有事儿终究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嗟叹归嗟叹, 心里都知道这才是人生常态。见多了同林鸟各自飞,王有容便觉得谢陈郡此人待王悦确实有几分意思。
谢景哄王悦那就哄小孩子似的,极有耐心, 摸摸头, 抱着亲一亲, 王悦便什么脾气都没了。
王有容望着那夜色下的两人, 极轻地叹了口气。无怪乎王导忧虑,王悦确实太容易被谢景拿捏了, 都是倾轧过朝堂的人,人心之险恶,没人比王导更清楚。
更何况,对方是谢陈郡, 王有容觉得,这位才是建康城真正不显山不露水的一尊大佛啊。历史的洪流去向何方在一开始便露出了端倪,各路风流人物你方唱罢我方登台,看看谢陈郡,谁知道将来不是名不见经传的谢家坐镇这东南江山?
大势如此, 这便很需要人仔细斟酌了。
琅玡王家。
回到王家后,王悦躺在床上睁着眼,眼中没有丝毫的睡意,时间一点点过去,眼见着又是一夜到天明,他忽然掀开了薄被子翻身下床。
王有容本来都打算去睡了,忽然瞧见院子里大步走出个人影,定睛一看,王有容心里忍不住想骂人,精神气十足的王悦他又起来了!
王有容顿觉这日子没法过了!
这么些天他真没睡过一场好觉!
王悦穿戴整齐,面无表情地坐在堂前绞着布洗脸洗手,洗完把布把水盆子里头一甩,溅起一圈水珠,他起身就往王家大门外走。
大半夜枕着小姑娘胳膊睡觉的陶瞻睡梦中感觉有人在轻轻推他,他睡眼惺忪地抬起眼皮看了眼怀中那小歌姬,意识混混沌沌的,“怎么了?”他揉揉那小姑娘的手,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乖,让我再睡会儿。”
捂着胸脯吓得不轻的小歌姬没说话,推了两把陶瞻,颤着手指向一个房间,陶瞻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眼,吓得蹭得一下捂住了胸口从床上弹了起来。
漆黑的房间里,王悦拎着盏灯坐在床头,淡漠地问了句,“醒了?”
陶瞻呆了片刻。
“王长豫你有病啊!你大晚上你有病啊!你出去出去!出去!”陶瞻声音都变了,他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你要干嘛?”
“我要去豫州。”王悦开口道,声音云淡风轻。
陶瞻眼珠子都快出来了,他掀开帘子看了眼窗外,外头漆黑一片,他脸色一黑,真是名副其实的三更半夜活见鬼啊!他扭曲着脸看向王悦,“现在?你现在要去豫州?”
这个点!鸡都没叫!狗都不往街上跑!
“嗯。”王悦将手里头的衣服随手抛给紧紧抱着被子的陶瞻,“穿上,走了!”
陶瞻看着那个往外走的身影,脸色顿时更黑了,想骂句什么,憋在胸口半天,差点背过气去。
顿了半天,他猛地抓起衣裳往身上套,“王长豫,你是我祖宗!”
陶瞻出门的时候,同样惺忪着睡眼的郗璿手里头已经牵着马了,她也是一步一点头的困倦样子,在她身后不远处,一身淡褐色常服的王悦低头摸着马的鬃毛,时不时抬头望向西方天空,清秋时节,月落乌啼霜满天。
三人没带多少侍从,统共就二十多人,一齐在夜色中往豫州平西将军府而去。
谢氏府邸。
谢景垂眸看着手里头刚收到的信,手指微微用力,将信缓缓揉成了一团。
那报信的侍从心中一凛,低声问道,“大公子,要派人拦下王家世子吗?”
“我拦得住他?”谢景反问了一句,语气是难得的低哑淡漠,“派人跟上他,沿途别再出上回荆州的事,明日给琅玡王家递张帖子,便说是徐州长史谢陈郡求见王丞相。”
“可……可若是如以前一样被退回来呢?”
谢景眸光微微一暗,低声淡漠道:“王悦如今人不在建康,给王家人的情面,便留到这儿为止。”
本来就在王家受了不少难堪的侍从猛地看向谢景,心中顿觉大快,他低头平静地拱袖。
“是。”
次日清晨。
谢景在秦淮河水边的水榭阁楼中见着了王导,他一步步走进去,望着那位坐在席位上悠闲赏看江澜景致的大晋权臣第一人,饶是他,也觉得这一面见得确实不容易。
王导闻见脚步声,回头看他,打量了一会儿,忽然便笑了,确实是风仪整秀,名不虚传,“无须多礼,坐。”他点头招呼谢景坐下。
谢景看着他,低身坐下了,两人之间仅仅隔着一张桌案。案上摆了几只青瓷杯子,浅浅的瓷盘里摆着一枝银色秋桂。
王导微笑着望着谢景,温和道:“我一直记得你,你是咸和六年的太学学士,长豫小的时候,我偶尔顺道去太学接他回家,老是见着你。”
谢景点了下头,“丞相夫人怕是对我印象更为深刻。”
王导轻轻挑了下眉,打量了谢景一会儿,有些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曹淑。谢景的腿是怎么伤的,之前林林总总的一堆事儿,他当然清楚,这些年一直揣着明白当糊涂罢了,却不料谢景会主动提及。他低声笑道:“我家那位夫人年轻时脾气便不大好,疑心又重,平生就得了一个儿子,恨不得天天护在怀里,这若是过去因为长豫的事闹了误会,还望谢家公子多海涵。”
曹淑确实不喜谢景,其实她也不是针对谢景,她失去过一个孩子,故而所有的心血与感情全倾注在了王悦身上,除了谢景外,从前王悦小时候,那些接近王悦的人,她几乎没一个看的顺眼的,总觉得这些人不是想攀附王悦便是要害王悦,连司马绍都不例外。
曹淑确实是不止一次在王导耳边念过那位谢家长子心术不正,让王导去处理一下。导不知道谢景此时提曹淑是打算干什么,同他算一笔旧账?他抬眸望着谢景,脸上的笑意不减,“从前若是我家夫人气量小,冒犯了,我替我家那位夫人给谢家公子赔个不是,妇人家不懂事儿啊,谢家公子可别笑话。”
“不至于。”谢景望着王导,低声道:“丞相多虑了。”
王导压低声音道:“也还望谢家公子也别记恨她。”
“如何会记恨?我只望着夫人不厌恨我。”谢景说的很慢,一双眼静静望着王导。
王导看了会儿谢景,低声笑道:“哪里能说是厌恨?我家那位夫人怕是与你不甚熟识,她待外人皆是如此,谢家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滴水不漏,确实是倾轧朝堂几十年的东晋第一人物。谢景望着笑晏晏的王导,没说话。
屋子里静了片刻。
“丞相与夫人伉俪情深,令人钦羡。”谢景望着王导缓缓道。
王导笑了下,“我们这一辈都是战乱里头过来的,鲜少谈情深不情深,恩爱夫妻会反目,冤家也能欢喜到白头,世上感情诸端变数,不必强求,我们一把年纪的人经历的多了,知道最要紧的终究是合适。乱世里头连狗都知道要找个安稳地方窝着,谢家公子你说是吧?”
谢景眼中有片刻的波动,他没说话。
王导抬手给谢景倒了杯茶水,亲手递到了他手边,他不打算和谢景饶,谢景是个聪明人,他温和笑道:“谢陈郡啊,琅玡王家子弟后人为这中原天下也算是死而后已,王家便只有这一个世子,一家老小还要指望着他,你放过他成吗?”
王导抬头看谢景,似乎是开玩笑般笑着,“算是可怜我这从未尽职的老父亲?如何?”
场面瞬间静得滴水可闻。
王导轻轻将那那杯茶水放在了谢景的手中。
谢景望着王导良久,终于开口缓缓道:“丞相此生为大晋江山倾尽心血,没有丞相大人,便没有如今的江东。”
王导迎着谢景的视线,脸上的笑依旧温和而从容,像是在打量一个他很欣赏的后生,“你这么说,便是愿意了?”
谢景终于平淡道:“我不愿意。”
王导摸着杯子思索片刻,“为何不愿意?”
“我不识大体。”
王导极轻的一顿,愣了片刻,“什么?”
谢景本就没打算遮掩什么,他从前愿意忍让,不是因为他谢家大公子识大体,只是因为他愿意而已。他如今不愿意,也只是简简单单因为他不愿意了。世上之事没这么简单也没这么复杂,于他而言更是如此,他活了两辈子,死都死过了,他比谁都知道人活一辈子其实没多大意思。
王家缺个传宗接代的嫡长子,谢景只觉得,那又如何?
人活百年,就单单为了给家族生个儿子传承香火,未免太荒谬。这千百年来的江山,无论多风流的家族与王朝,终要被雨打风吹去,琅玡王家千百年后也不过是月下荒冢,旧时传说,香火延绵本来就是个笑话。人间一个孝字,当是清白为人,清白做事,这才是真正的不辱家风。
谢景看着王导,轻轻搁下了手中的茶,不打算同王导说这些,太不容易才能见上一面,他转了话题,决定说些正事。
“丞相,世子是个念家的人,于他而言,夫人与丞相都是他极为重要的人,他永远是个琅玡王家人。丞相对他寄予厚望无可厚非,但手段过了,便是摧折,这些事本不是我一介外人有资格指摘的,但我确实看着太心疼。丞相想教他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却不知道你的儿子重情重义,他不是你我这般人,丞相这是在送他上绝路。”
王导看了会儿谢景,“识乾坤之大,方怜草木之青。”他低声缓缓叹道:“他毕竟是我儿子。”
他毕竟是我儿子,他得壁立千仞;他毕竟是我儿子,我到底不会害他的性命。王导望着谢景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谢景望着王导,静了许久,他忽然笑了下,他确实觉得太可笑,他轻笑着问道:“丞相,过去这么些年了,不知丞相还记得淳于伯吗?”
王导的手忽然一顿,望着谢景的视线有一瞬间的变化,静了很久,他淡漠问道:“你上哪儿知道这名字的?”
“当年江左第一冤狱,若不是被压下了,本该是天下人人皆知。”
王导望着谢景良久,第一次有些认真打量眼前的年轻人,他笑了下,“你既然知道了,便该清楚此事干系重大,也该知道所有人皆有苦衷,所以我说这江东太平,确实来之不易,除此之外,还能说明什么呢?”
“愍怀二帝已经身亡,先帝也已经去世,刘隗远降在胡羯后赵的账下,此事确实是该过去了。”谢景静静望着王导。
王导轻笑道:“王悦不是我,如今也没人是淳于伯,不能相提并论。”他扭头看向外头的秦淮河,不知不觉天就暗了,暮光下,河水粼粼,有人站在渔船上撑着竹竿一下又一下往前划,两岸枫叶红似火。
王导看了会儿秦淮风光,扭头看向谢景,淡笑着轻声道:“你走吧,一月后王家世子大婚,谢家公子若是赏脸,可以来王家喝杯酒。”
这便是下了逐客令。
谢景看着王导,良久,他终于极轻地皱了下眉。
平西将军府。
七八骑卷过长街,在门前一把狠狠扯住了马缰,风中数声马嘶。
王悦翻身下了马,陶瞻郗璿随之下马,一行人立在府门口,抬手摘了斗笠。
正在院子里翻着账本的祖约抬头望去,有下人匆匆忙忙跑进来。
“将军,外头有人求见。”
祖约烦躁地甩了下账本,“又是那群什么杂号将军什么的?!不见不见!说老子病了,他们爱如何如何,爱杀人放火爱奸淫掳掠由他们去!他们反正也没把老子放在眼里!”
下人忙打断了碎碎念的祖约,“不是不是,小将军,是京师来的人。”
“京师来的?”祖约一顿,扭头看向那下人,狐疑问道:“谁啊?”
“琅玡王家世子王悦,广州刺史之子陶瞻,还有安西将军之女郗璿。”
祖约顿时将一双圆眼睛瞪大了,圆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可置信,那下人正想问要不要即刻将人迎进来,祖约猛地站了起来,“你愣着干嘛?快去把门堵上!赶紧去把门堵上!这群人上门绝无好事!”
“祖约!”
扬长而入的陶瞻走在最前头,对着祖约招了下手喊了声。王悦跟着陶瞻闯进来,随后便是甩着只布袋子的郗璿。
郗璿一见黑着张脸仿佛被人刨了祖坟一样的祖约,顿时笑开了,“祖小将军!别来无恙啊!”
第79章 祖约
“一笔烂账!”陶瞻笑了下, 撩下了手头的账本, 看向王悦,“王长豫!你那儿怎么样?”
王悦冷笑了声,“差不多。”他看向一旁喝着茶没动静的祖约, 换了副正经面目问道:“祖小将军, 我问你个事, 你是如何做到用区区一年时间败干净了祖逖大将军数十年打下的家业的?你说来我们听听。”
祖约摸着茶杯, 没敢吭声。
王悦气不打一处来,他今日算是服气了,这祖宗才是建康城第一纨绔, 他和陶瞻这点道行压根都不能跟人比的。
祖约在豫州不到一年, 原本政治清明的豫州一片乌烟瘴气, 兵匪横行, 妖魔乱生。豫州刺史府上的账目缺口大令人咋舌,仔细看去, 全是祖约一人花天酒地败掉的,他当了不到一年的将军,如今治下的将军参将全跑干净了,一个没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