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重生)掌丞天下(三)(3)
作者:月神的野鬼
时间:2017-11-01 08:53:50
标签:强强
这是……拒绝了?王悦有些懵,噎了半天才道:“那你想要什么?”
谢景望着王悦良久,没说话。
王悦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下意识缓缓地捏紧了手,他开口道:“粮食一事不能拖,拖久了,江淮以北后赵往下那一段怕是没活人了,你若是能帮我,我肯定……”王悦难得有些说不上话来,哑口半晌道:“你若是帮我,我肯定会记得的,你想要什么,你直说。”
谢景望着他,许久才说了一句话。
王悦听清楚了,每一个字他都听清楚了,他直接就愣住了,良久他才诧异道:“就这样?”
谢景望着他,点了下头。
王悦顿了许久,忽然按着桌案凑上前去,他伸手抓住了谢景的肩,偏着头吻了上去。阳光从窗户里打进来照在他身上,暖得他发烫,他放在谢景肩上的手极轻地颤抖起来,他抱住了谢景的脖子。
“就这样?”
谢景看着脸莫名烧起来的王悦,轻点了下头。
王悦往后仰了些,手却没松开,他望着谢景怔住了,谢景那双眼看得他脸止不住地发烫。
王悦坐在谢景旁边,看着他提笔写信。
他盯着谢景大半天,有些回过神谢景刚是在他逗他了,王悦活了二十多年了,从来只有他逗别人的份,还是头一回给人逗着了,王悦不知说什么好,他真没想到,谢大夫这种古板沉闷不解风情的人竟然也会拿他寻开心,王悦心情很是复杂。
这是跟着他走偏了?
王悦的手搭在谢景的肩上打量着正在写信的谢景,忽然忍不住笑了下。他低下头去,良久才笑道:“哎,谢大夫我们打个商量,你下回不如说让我陪你上床,如何?”
谢景写着信的手微微顿了下,他看了两眼王悦,没说话。
王悦笑了下,从他手中将信抽了出来,低头扫了眼。
王悦没多耽搁,谢景的信寄出去后,他便立刻打算起身往姑苏赶,京口这边剩下的事交给王有容收拾。至于郗璿,王悦目前没太好的主意,打算等这边的事结束后回京和王导把话摊开来说,他已经寄了信回去,至于王导如何想,他得过两天才知道。
王悦没敢把这事和谢景提,这本来就不关谢景的事,王悦的想法是他自己处理就行。三个月,变数多的是,当务之急还是去姑苏借粮。
王悦没想到的是,他以为自己将婚约这事瞒死了,可临走那一日,谢景仍是知道了。
他离开京口的那一日傍晚,郗家大小姐亲自来京口古渡为王悦送行,她穿了一身白打扮得跟个寡妇似的,手里头拎着两坛子酒。
“王长豫,后会有期。”
王悦看着郗璿递过来的酒,后背的冷汗一层层冒出来,他望向郗璿,却瞧见郗璿对着他轻挑了下眉。王悦没有回头看谢景,不知道谢景是什么神色。
郗璿临走前,还上前拍了下王悦的肩,“记着,我等王家过来迎我。”说完,她笑起来,负手往外走,一招手带走了郗家的侍卫,“走!”
郗璿最后的那个眼神,让早已僵硬了表情的王悦意识到一件事。
郗璿,应该不是真的想嫁他,毕竟郗璿那副盼着他赶紧死、她好去守寡的心思就差写在脸上了。别人不了解郗璿,王悦却略知一二,郗家大小姐绝不是认命的人,你按着她的头逼她做事,她能把你的手剁下来喂狗。
一桩两个人都不乐意的婚事,三个月后估计有的折腾。
说是这么说,王悦依旧没敢回头看谢景。
船往姑苏走,顺流往下,深夜时分,船飘在了江淮之上。王悦站在船头负手望向远处,波光粼粼,月明星稀。
王悦摸出了谢景送他的笛子,在手中缓慢地转了两圈,然后他收了笛子回身往船篷中走。
两人的视线在一片昏暗中对上。
王悦在谢景身边坐下,过了许久才道:“这事我会处理好。”他回身躺下了,头枕在手臂上,他想了一会儿又道:“若是王导将我赶出王家了,你记得收留我,给口饭吃就行。”
谢景看着王悦,许久都没说话。
王悦抬手开始解自己的衣服,谢景伸出手去,按住了王悦的手。他低头望着王悦,昏暗的中王悦的眉与眼很清秀,像是外头的山水似的,谢景看了会儿,感觉到王悦将腿缠在了他身上。
两人很久没做过了。
谢景知道王悦怕疼,虽然王悦大多数时候一声不吭,但是他知道王悦其实怕疼,进入的时候,王悦在抖。他低头看着王悦的脸,将人轻轻压入了怀中,他听见王悦的轻喘声,放轻了动作。
次日到达姑苏,水路换陆路。
一行人在山路上走。
王悦忽然回过头看了眼身旁的谢景。
谢景的视线一直在他身上,瞧见王悦望过来,他没说话。
王悦笑了起来,良久才低咳了声,问道:“你之前到过姑苏?”
“到过。”
“这里的官员你瞧着怎么样?”王悦凑近了问道,“我听说他们大多数在谢家当过幕僚,你觉得他们如何?”
“长江以北是动乱之地,南来的流民与士族杂居在当地,姑苏城齐聚天下三教九流之人,当地的官员从未将朝廷放在眼里过。”谢景说着话,轻轻扫了眼王悦。
王悦闻声陷入了片刻沉思,“这听着还挺麻烦,那你觉得他们收到你的信后,他们会肯借粮食吗?”
“会倒是会。”谢景望着王悦,接下去道:“不过兴许需要些时间,姑苏当地士族众多,需要一定的时日去协调。”
王悦顿时颇为后悔,“应该早同你商量的,王有容这耍我吧?”
“三月前已经通知过姑苏官员了。”谢景望了他一眼,“你父亲找的我。”
王悦闻声猛地一愣,“王导找过你?什么时候的事?”
“王敦入京不久。”
王悦忽然懵了,“他和你说了什么?”
“与我商量姑苏收粮一事。”谢景将走路不看路的王悦往自己身边轻轻带了下,没再继续往下说。
“他只和你商量了粮食?没了?”
“没了。”谢景错开了话题道,“姑苏城不比其他地方,住驿馆与借住民宿都不太方便,你之前打算住的地方我看了,要换。”
王悦一顿,“换?那要住哪儿?”
谢景望了眼山外。
姑苏城最多的便是山寺,大小山寺林林总总散落在山水间,举目望去,白云绿水,红瓦青墙。后世有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讲得虽然是南北朝时期的事,用在东晋却也很合适,十四个字道尽了珈蓝风光。
东晋时期,佛教鼎盛虽比不上南朝鼎盛之时,但风行的势头已经初萌,建康城大街小巷时常可见带着斗笠披着黄衣的僧侣,许多僧人喜欢将朱门自比蓬户,他们原先大多是出身荣贵的公子郎君,因为倾慕佛学才遁入了空门,他们在中原传经布道,极大地促进了佛教在汉人之中的兴盛,现如今最有名的僧人应该是琅玡王氏出身的王潜,那人是王悦的世叔,眼下在余杭当和尚。
在东晋,结交僧人是件很有地位的事,名士不结识僧侣道人,压根不好意思出门。
谢景领着王悦来了座山寺,王悦仰头看了眼。
“灵岩寺。”王悦看着那山寺大门半天,忽然失笑,“怎么破落成这样?”
在余杭同自己那位极有钱的世叔打交道打习惯了,王悦印象中的寺庙都是金碧辉煌堪比皇城,里头的和尚都是嘴上说着四大皆空,实则个个精明吝啬守财奴,那即便是比不上王潜,再不济也得是占了好几个山头的地头蛇。对了,他那世叔还是个吃肉的和尚,在东晋,当僧人就是这样风光,要名有名,要利有利,还能吃肉。
怎么这寺庙瞧着这么寒酸?
王悦跟着谢景走进去,寺庙里头相当冷清,别说僧人没有,就连佛塑也不多,有的空位甚至索性挂两张罗汉菩萨画像滥竽充数,王悦打量了两眼那画上粗糙到潦草的工笔,想说点什么,顾及到谢景的面子,硬生生地又忍住了。
转了一圈,唯一给王悦留下点好印象的便是这山寺的干净,这寺庙的确极为干净,按道理在山林之中又在深秋之际,多少会飘落些叶子尘埃什么的,可这院子里的小道干干净净连一片叶子都没有,从前殿到后院所有蒲团灯台之物摸上去没丁点尘埃,后院的一口古井更是连井沿的砖头都擦得锃亮。
王悦摸着那井,抬头看向谢景,“你这朋友,活干得挺勤。”
谢景示意王悦回头看。
王悦回头看去,碧桃树下转出来个灰扑扑的圆脸小孩,瞧着十岁左右的样子,一只手提着木桶一只手捏着鬃毛刷子,肩上还搭着块脏抹布,浑身脏兮兮的。那小孩一见谢景眼睛就亮了,忙扔下刷子朝王悦一行人招手,“啊!”
那小孩嗓门极洪亮,王悦莫名就看乐了,那小和尚扑腾着就跑过来了。
王悦随手把谢景往后一拉,低下头看着那小和尚,“小沙弥,你们寺庙的住持呢?”
“小僧年方二十七,我就是住持,这破庙我一个人住。”小孩对着王悦笑了下,侧过头去看王悦身后的谢景,“是谢家大公子吗?”
王悦脸上笑容忽然一僵,把那小孩一把抓过来,“等会,你说你多少岁?”
“二十七。”
小和尚瞧见了后头果然是谢景,他一瞬间像是想明白了什么,眼睛猛地一亮,忽然反手就抓住了王悦的手,“这位是王家世子吧?”
王悦一顿,“你认识我?”
小和尚大喜,“认识的认识的,琅玡王家的世子啊!”他紧紧地抓住了王悦的手。
不习惯生人触碰的王悦有些僵住了。
王悦正试图将手抽回来。
“世子!你吃饭了吗?要不我给你做去?你爱吃什么?头一次来姑苏吧?”小和尚捏着王悦的手,非常之热情,热情到王悦有些懵。
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将王悦的手从小和尚手中拨了出来,谢景将人往身后带了带,他冷淡地扫了眼那一身灰扑扑的圆脸小和尚,“有空禅房吗?我们要在姑苏留一段时日。”
“有!住后院成吗?其他人我来安排!”小和尚立刻爽快道,将脏抹布往肩上一甩,回身就去拎水桶。
颇为惊奇的王悦看了眼谢景,不可置信道:“这你朋友?”
谢景点了下头。
王悦震惊之余,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侍从,示意他们跟着小和尚去挑禅房。那小和尚临走前忽然回过头来对着王悦笑了下。
“小僧法号聪明。”
王悦被这个法号明显堵了下,他开口道:“王悦,字长豫,琅玡人士,幸会。”
那聪明对着王悦行了一礼,领着侍卫继续往后院禅房走,走出去大老远了,忽然又回头喊了声,“世子!别去后山!”
王悦一顿,回头对着谢景道:“后山是什么地方?”
“千万别去!”聪明猛地又回过头来嚎了一嗓子。
王悦顿住了,对着谢景道:“后山在哪儿?”
夜晚。
王悦躺床上没睡着,他没敢翻来覆去,谢景睡得极浅,夜里稍微一点动静他就能醒过来。他趴床头借着窗外透进来月光打量谢景,忽然就想起今天白天那小和尚说的话。
后山有什么?王悦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正想着,一只手轻轻环住了他的腰,他一愣,随即抬头看向不知何时睁开眼的谢景,诧异道:“我吵着你了?我没动啊!”
谢景摸了摸他的头发,低声问道:“想什么?”
王悦顿了片刻,犹豫问道:“后山有什么啊?”
“是片桃林,许多香客在那树下挂求来的平安符,祈求来年平安顺遂。”谢景的手轻轻揉着王悦的脖颈,低声道:“姑苏多战乱,百姓惧流离,所以信佛的人多,三四十年前,百姓没什么余财去供奉大庙,就把平安符挂在后山的树上祈求神灵庇佑。如今的后山桃林挂满了平安符,里面随手翻一翻,有许多三四十年前的百姓写的旧符。”
谢景平时很少讲这么长一段话,王悦发现谢景的嗓音低沉而温和,尤其他讲这些陈年的姑苏旧事,有种娓娓道来的温柔感觉。
王悦一瞬不瞬地盯着谢景近在咫尺的脸,低声问道:“那小和尚真的二十七了啊?”
“嗯,他原是个雍州的战乱遗孤,自幼父母双亡,他孤身一人流落姑苏,灵岩寺老主持收留了他,收他做弟子,这么些年他住在这深山中,一直是孩童样子。”谢景摸了下王悦的头发,“是种不常见的病,你没见过也正常。”
王悦被“遗孤”二字刺了一下,战乱之中妇孺孩童最难活下来,他低声道:“他不容易。”
确实。谢景记起第一次见到那和尚的样子,那年姑苏瘟疫横行,大雪纷飞,披着蓑衣的老主持牵着圆脸小和尚的手在没有活人的街道上走,老和尚病死了,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小和尚弯下腰捡起了木鱼,大雪落了他满肩。
这一代的战乱遗孤啊。
谢景想想,聪明同那位总是一身孝的王有容倒是一路人。很少有人知道,那位有着前朝读书人气质的王家幕僚,也是个战乱遗孤。
第67章 签文
次日一大清早。
王悦像往常一样醒了, 他收拾收拾东西, 带着侍卫们上姑苏城里各位世家大族家里做客去了,该吃吃该喝喝,该威胁的便威胁, 王悦为了粮食已经不要脸面了。
谢景打通了姑苏城官僚的关节, 粮食已经收了一大批上来, 可余下还有帮士族抱着能拖一日是一日的想法在拖延, 灾年粮食比黄金都贵,谁家都不想开这口,王悦出手就是为了把这口子撕开。他挨个上门将各位姑苏城的地头蛇全敲打了一遍, 连威胁带哄骗, 又是大道理又是人情世故, 王悦忽悠了一大圈, 几个不禁吓的松口了,眼见着成效不错, 不想把人逼的太紧了,王悦打算缓一缓明日继续忽悠。
这事儿是王悦头一回干,谢景觉得王悦办得不错。到人家堂前往那儿一坐,抚着茶杯慢条斯理抿了口茶水, 气势瞬间就变了,压根看不出来寻常在他跟前的迷糊软弱样子,端正斯文,乍一看很有几分王导软刀子杀人的风范。说的话也很有分寸,滴水不漏, 挑不出错。
父子到底是有些相似的。
王悦回到山寺后便和谢景在商量借粮这些事,一直拉着他商量到了下午,连口茶都没喝上,一连好几日,皆是如此。
王悦心里头明白谢景帮了他不少,心里头挺感谢他的,嘴上不好说,便只能天天给他做饭。谢景吃得挺好的,王悦没瞧出什么异样,心里头挺高兴。
几日后,谢景让王悦稍微缓一缓,王悦把士族逼得有些紧了。王悦到底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分寸有些把握不住。谢景让王悦在山寺里转悠两圈,这两日少往外头跑。王悦应下了。
空下来的王悦百无聊赖,转去了后山,第一眼见着那满山竹筒时,王悦被那副景象震撼了一瞬。
漫山遍野全是竹筒,风吹过来,满山的叮当声。
这一日打从太守府回到山寺后,王悦便一直在后山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秋天,桃林中桃花早谢了,满山枯枝上挂着一枚枚竹筒,他就倚在其中一颗树下,望着那远处江流发呆。
聪明看了眼树下的王悦,又扭头看了眼谢景,疑惑道:“他怎么了?昨日不还好好的,莫不是住不习惯?”
谢景摇了下头,朝着王悦走过去。
王悦抬头看他,开口道:“我刚摘了几枚别人的竹筒,拆开看了看,我又给挂回去了。”
“看见什么了?”
“倒也没什么,百姓识字的到底少,许多平安符里卷着柳枝或者铜钱之类保平安的小玩意,有字的也都是些极潦草的字,许多字都是错的,写什么的都有,有求远方亲人平安的,有求今年收成的,也又求在外打仗的丈夫早日回来的,我看了眼落款,很多是元康到光熙年间的。”王悦随手拆开一枚,打开给谢景看了眼,“元康六年,快三十年前了。”他给谢景看完,又仔细地封好挂了回去。
王悦仰头看了眼,满山遍野的小竹筒,从竹青色到枯黄色,四十年百姓心愿,随着山风在枝头轻轻摇晃。
这就是家国。
太平天下的愿景,尽在这林中,四十年旧事,说与山鬼听。
王悦抬手轻轻拨了下头顶的一枚竹筒,“这么些年过去了,战乱瘟疫荒年,当年在这树下祈求平安的人,怕是早没了。”王悦忽然看向谢景,“你写的是哪一枚?我找了一圈没找见。”
谢景望了眼倚着树的王悦,许久才道:“你觉得我写了什么?”
“家国天下?”
“那怕是要教你失望。”
“失望什么?你要写得是儿女情长,那儿女情长我也喜欢。”王悦追问道,“还真是啊?!写我的?”
谢景摸了下王悦的头发,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便有些心疼。他点点头,“写你的。”
王悦眯了下眼,眼角有细长的笑意,“那我再找找。”
“在西北的方向。”
“离这儿近吗?”
“不远。”
王悦一下子笑了,“那行。”
聪明看着树下那一双人,又望了眼满山枝头深深浅浅的青黄色,清风吹过,竹筒轻轻摇了摇,叮叮当当地响起来,聪明望着他们,本该觉得宽慰,刚要笑却又忽然想起件事,不觉皱了下眉头。他望着谢景,眼中有沉沉忧虑一闪而过。
聪明想,谢家大公子这人的心思啊,若是他真不打算改,怕是迟早要出事。
王悦终究还是找到了谢景那些平安符,一共十九枚,从永兴元年一直到永昌元年,他看着那符上平安二字一下子笑了。
永兴元年,那是他出生的年份。
据他母亲讲,那年洛阳冬至,雪满长安道。中原战事正吃紧,洛阳街头巷尾的大小孩童都在唱《采薇》,唱的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唱的是“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而他出生在太平的建康城,王导将他以悦为名以长豫为字,意境很俗,长豫两个字地意思说得最直白点便是希望他永远快乐。后来他只懂得享乐,曹淑便骂王导是他名字没起好。
王悦想着这些旧事,坐在树下翻着谢景挂的东西,他将竹筒里的东西倒出来看了看,里头其实也没什么,一年一岁,岁岁平安。
不过是个祝愿。
王悦想,这人原来真的在无人处陪着自己过了二十年。
吃过饭,王悦又躺在院子里槐树下吹风发呆。
小和尚聪明看了眼王悦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觉得这样不成,思索片刻,他回屋子里拿了个签筒,想了片刻,翻手把里头的签全倒了出来,摘出所有的下下签,又想了想,又把剩下的中签全摘了出来,最后才把剩下的签装了回去。谢景在一旁静静看着他,挑了下眉没说话,随即他就看见聪明喊了声“世子”抱着签筒朝王悦蹬蹬蹬跑过去,他那模样真的像极了讨赏。
“求签?”王悦想了片刻,点点头,“行啊!”
他从聪明手中接过签筒,转头问谢景,“要不你替我拆签?”
谢景点点头,“可以。”
聪明在一旁朝谢景使眼色,一双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全是上签,怎么抽都成,他对着王悦调侃道:“世子,你这年纪仍尚未娶妻,家中老丞相与夫人着急了吧!不如求一段姻缘?我庙里的姻缘签很灵的,龟兹高僧开过光的,山下村里的那老汉今年八十了,前两天上山求了姻缘,回去就娶了好几房新妇!”
王悦正在研究那签筒,总觉得这签似乎少了些,心想莫不是这寺庙穷得连签都少削了几根,忽然听见聪明问他求不求姻缘,他忙对谢景解释道:“他开玩笑的!”
谢景看着王悦那副紧张样子,道:“算一算姻缘也可以。”
王悦闻声一抖,差点把签筒给扔出去,“不不不,不必了!”他坚决推辞,就差没在自己脸上刻“忠贞不二”四字了。王悦平生什么都不怕,就怕谢景不高兴。
谢景望着王悦,每到这时候,他就仿佛瞧见王悦有条毛茸茸的尾巴在身后一摇一晃的。王悦其实很会撒娇。
王悦告饶,“我给自己测一卦吧?我近日运气不大好,去去晦气。”
谢景没再折腾他,点头许了。
王悦这才低头转签筒。
哗一下,接着又哗一下,他漫不经心地晃着,一双眼却认真地打量着谢景。
聪明望着王悦笑,“世子,我们山寺的签很灵啊。”
签筒在手中转着,一下又一下,王悦抬头看了眼聪明。
啪嗒一声,一枚细细的签子摔落在地。
谢景伸手将那枚签拾起来,翻过来看了眼,瞧见签面的一瞬间瞳孔微微一缩,指腹不动声色地摩挲了一下签面,他眼中有诧异一闪而过。
“是什么?”王悦忙问谢景。
谢景缓缓摸着手中的下下签,抬眸看了眼王悦,“第十八签。”
“是吗?”王悦笑起来,“那这次不错啊!”王悦看向聪明,“十八签,讲究什么?”
聪明眯眼笑道:“上上签,日出东南隅,桃李满春风。世子,是个好兆头,否极泰来之意。”
“否极泰来,那还真是好兆头!”王悦最近和姑苏城那帮地头蛇打交道,否极泰来,这四个字真是说到他心坎上了。
聪明笑呵呵的,“世子,那你看这香火钱……”
“行行!行行行!”王悦噗嗤一声笑出了声,“你要多少都行,我和你说,我有个世叔在余杭出家当和尚,我瞧他的菩萨都比较,呃——比较贵气,我哪天给你搬几尊过来,菩萨罗汉还是佛像,我都让他给你搬几尊!”
“这好啊!”聪明的眼睛一瞬间亮了,他抱着签筒压低了声问道:“是金身的吗?”
王悦一拍案,“能刮层厚厚的金粉下来!眼珠子都是西府琉璃!”
“西域货!”聪明激动地直拍案。
“是啊。”王悦重重拍了下聪明的肩,“还有老沉香木佛珠串,西域琉璃玉净瓶,龟兹高僧手抄的大摞佛经,蜀锦刺金的□□僧衣,更有前朝名家紫金香炉,那炉子底下都有刻章的!我到时候都给你顺点!”
清心寡欲多年的深山僧人聪明觉得哐当一下被突如其来的金钱砸昏了,被砸的七荤八素,他激动地连话都说不出来,紧紧抓着王悦的手,张口只能发出两个字节,“佛经!佛经!”
龟兹高僧手抄的佛经!龟兹!高僧!手抄的佛经!
“行行行!”王悦试着从聪明的手里头把手抽回来,没成功,他对着聪明道:“你放心,我记住了,佛经!”
正好侍从站在院门口敲了下门,王悦拍了拍聪明的肩,“我现在有些事啊,我过去一趟。”说罢,他看向谢景,“估计姑苏城那帮士族有什么事,我出去看看。”
谢景手里头捏着那枚签静静看着他,点了下头。
王悦这才起身朝那幕僚走过去,“怎么了?”
那侍从压低了声音,“刚收到大将军的密信,东海王世子到姑苏了。”
王悦忽然抬头看向他,“谁?东海王世子?司马冲?”
那侍从点了下头,将那封信呈给王悦,“那通报的人说是他来姑苏看病,大将军听说世子正好在姑苏收粮,便央请世子照拂他几日,帮着安排下住所。”
王悦沉思了片刻,“走!过去看看。”
待到王悦与侍从离开了院子后,谢景这才看向聪明。聪明的脸还是红扑扑的,被钱劈头盖脸砸中太舒服了,他有些轻飘飘的,坐那儿直傻笑。
谢景低头看了眼那签,摩挲了一会儿,问道:“第八十签如何作解?”
聪明没过脑子脱口便道:“最末签,白刃斩春风,大梦一场空。说的是平生钻营,到头全是大梦一场,没任何一样留得住,这签语往难听了说,就是开头大好下场潦倒,众叛亲离的命数。”聪明疑惑地看向谢景,“你问这做什么?”
谢景望着那签面,咔嚓一声轻响,手中的签牌应声而断。
聪明不明所以,下意识凑过去看了眼,下一刻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不可能啊!我明明!”他诧异地抬头看向谢景,他刚明明把每根中下签都挑出去了!他有些说不上来话,“这不可能啊!是、是我刚刚没挑干净吗?”
谢景没说话,修长的手轻轻翻过那断成两截的签子,手微微用力,细长的签牌应声而碎。
王悦在姑苏城外见着了这位年仅十六岁的东海王世子司马冲,年轻的藩王世子身子很单薄,清秋时节却套了件厚厚的白色狐裘,一张清秀的脸隐在雪白的毛色中更显孱弱,十六岁的少年看上去才十三四岁大小,长得清秀极了。
“世子。”他瞧见王悦,忙低低唤了声王悦,唇角带着些怯懦却又强装出来的礼貌笑容。
王悦看着他略显稚嫩的面庞,有瞬间的失神。
见鬼了,这司马冲长得实在是像极了十五岁的司马绍。
要说起这位东海王的年轻世子,别瞧他如今是个穷困潦倒的藩王世子,其实他同司马绍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也曾是正儿八经的当朝三皇子。
这件事的原委要一直追溯到当年的八王之乱,武帝死后,惠帝继位,各地藩王逐鹿中原,东海王司马越便是参与其中的藩王之一,要说起这位东海王,那也是青史中赫赫有名的奸雄,生前祸乱中原风光无两,死后胡人围着他的棺材吐唾沫,最后儿子被杀,妻子被胡人低等士卒轮、奸掠卖,一门下场极为凄惨。
不过庆幸的是,这位被公认为西晋乱王的藩王平生还是做对了几件事,其中一件便是提携了彼时还是琅玡王的元帝司马睿。
多年后,司马越身死北方,司马睿在江东立国,要说元帝是个老实人,他感念东海王昔日的恩情,从北方迎回了他饱受苦难的妻子裴妃,不仅礼遇有加,更划分了江东毗陵作为东海王的封地让裴妃有地方去住,念及东海王世子毗身死,东海王一脉无后,他还将自己的亲生儿子过继给裴妃,为东海王传承香火。
元帝对寡妇裴妃又给土地又给儿子的大方做法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到现在坊间仍流传着两人的私情秘闻,至于是真是假,只有鬼知道,反正王悦不知道。
元帝过继给裴妃的儿子便是当朝三皇子司马冲。别的不瞎说,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元帝对这儿子没啥感情,说送人了就送人了,跟送个物件似的。元帝为何不喜欢司马冲,王悦还真知道一点缘由,据说这三皇子出生的那晚,星相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大凶,石婕妤差点难产而死,北方城池一夜尽陷,二十多位术师进宫为这位三皇子测命,在皇帝跟前说了一大通,总结起来就八个字:天煞孤星,亡国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