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宣和帝的心态又回来了。
他兴致勃勃地询问:“昨日我听裴公公说,今日这拨棋待诏棋艺都很精妙,是也不是?”
左右的棋伴氛围轻松。
“没错,今日这拨人确实都厉害。”
“尤其有一个!昨日臣等和他对弈,他的棋艺堪称神鬼莫测,深沉至极,臣认为陛下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对!”
宣和帝哼了声:“是吗,待朕会会他。”
转过宫殿的长廊,到了宣和帝特意让人拾掇的“弈乐园”,一条小道通往棋室,当中用石头堆砌着巨大的棋局。
棋局上便是敞开的木排门,棋待诏已在里面等候,宣和帝过去坐下就能对弈。
宣和帝推开门。
穿着清一色素净白袍的棋待诏排排坐着,面前放棋秤和棋篓,对面的座位空置,总数有九个。这是宣和帝喜欢的下棋方式,他喜欢弈胜了第一个,立刻再弈第二个,再弈第三个,以此类推,直到输了为止。
宣和帝下棋时只看棋,从不看人。
他坐到了第一张蒲团上,执子对弈。
“赢了。不堪一击。”
宣和帝起身到第二座棋秤,不久之后。
“赢了。”
他再起身,到第三座棋秤。
“……”
时间慢慢过去,到了第六座棋秤。
宣和帝下棋时全神贯注,只是看着棋盘静默,耳边响起棋盘指出每一步棋的声音。
“‘通’,‘左’,‘灭’,‘阳’,‘奉’……”
这是四大景盘式记谱方法,可以明确棋子在棋秤上具体的位置,念出字便知道棋子落在哪儿,方便身后看不见棋秤的棋待诏在纸笔上复刻出棋盘,替宣和帝记录局势。
宣和帝敲着棋子,闲散不已。他正在进行一片进攻的态势,抬手刚要落子时,喉头突然滚出一个字:“嗯?”
棋局好像骤然被浓雾笼罩,变得混乱压抑,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往什么地方走。
“怎么会这样?”
宣和帝抓起了头发。这位棋待诏的棋风十分温和,没有攻击性,只是当他坦然地走着走着时,突然意识到自己落入了一片凶险至极的境地。
他完全看不清对方的布局,是如何在几步之内,将宽松的棋局突然压迫得窒息至极,无路可走,把他的棋子遏制得像被冰冷的手掐住脖颈,且在不断收紧,几乎要掐碎骨头。
这种对他的全方位碾压,他唯一一次是从蔺泊舟那儿体会到的。
“是朕输了……”
宣和帝缓缓地抬眼,先看见两节修长的手指。
那手指很长,骨节分明,和他想象中的掐着脖颈的手差不多,瘦削而有力。
再往上,诡异又惊悚的压迫感消失了,是一截雪白干净纤尘不染的白袍,领口交叠笼罩在脖颈附近,坐姿十分的端庄,雅正,一丝不苟。
……这种熟悉的感觉,让宣和帝猛地抬起头。
眼前的棋待诏双目覆着白纱,修长的手从雪白的袖口微微探出,举在半空,神色有点儿病态的倦容,对着宣和帝的方向。
声音,是皇兄的声音。
人,也是皇兄这个人。
蔺泊舟声音平稳,和他刚才感受到的阴冷杀意没有任何关系,他病蔫蔫的,语气疲惫。
“罪臣蔺泊舟,参见陛下。”
第110章
“是你!”宣和帝猛地大叫了一声,手脚支地往后退去:“皇兄,怎么是你!”
皇兄不是死在辽东了吗!就算没死,怎么会突然来到京城?还出现在皇宫?
他冷汗直流,心里的惊吓比他想象的还盛,身后护卫哗啦竖起刀锋,说了声“护驾!”后将他拦在背后。
刀锋之下,蔺泊舟白衣稳坐不动,神色沉静:“臣受冤屈,来求陛下做主。”
他声音平缓端正,除了坐在原地没有别的动作。
“……”
宣和帝慢慢冷静了一些,扭头看见“扑通”跪地磕头的裴希夷,擦了把额头的汗:“皇兄。”
从惊吓之中清醒,再听到“冤屈”二字,取而代之是难以言喻的复杂:“你没死吗?朕知道你的护卫军回了团营,你消失辽东不知去向……没想到你居然回京了……”
说着,宣和帝心中涌出一股愤怒。
他对蔺泊舟万分埋怨,认为自己相当仁慈了,仅仅只是想收回他的兵权、甚至并不想加害他的性命,可当时蔺泊舟竟然烧城逃走,还图谋造反。
宣和帝喃喃自语:“你还敢来见朕。”
现在的蔺泊舟,形容憔悴。
可语气还是像从前教导时一样板正,又着疏远,一字一句,都是宣和帝熟悉的稳重和分量。
“臣蒙受了不白之冤,要向陛下面陈。”
宣和帝恼:“什么冤屈?”
“镇关侯联合监军太监假传圣旨,趁臣双眼不便,坼州得胜兵马俱在城外时,图谋加害于臣,臣不得已烧毁城池逃走,孤身流落难民中半个月,而镇关侯却在此时窃取战功,污蔑臣造反。”
蔺泊舟双目紧闭,“臣清清白白,从无二心,望陛下明察。”
宣和帝扭过头来看他。
“什么……”
这和他看到的军报可完全不一样。
军情中明明白白写着,蔺泊舟拒不交出帅印,率领护卫军与团营兵鏖战后,烧城而逃不知去向。
宣和帝脑子里嗡嗡响。
他隐约意识到自己好像被骗了,但又不肯承认。这是他脱离蔺泊舟第一次下重要圣旨,可居然被人蒙骗,在犯蠢吗?
“陛下不信,可以叫镇关侯和崔朗来对质,坼州一役的实情谁更了解,一问便知。”蔺泊说。
“朕为什么要——”
听从你的话,让你和他们对质。
但宣和帝看到了蔺泊舟这满脸的病容,被白纱覆盖着的眼睛,比起以前的皇兄,现在的皇兄苍白潦倒了好多倍。
独身回京见他,诚意已经让宣和帝不得不动容。
宣和帝问:“崔朗呢?!”
“禅师抱病,没来宫里。”
“叫他过来。”
宣和帝满头都是汗,慢坐了下来。
他看着蔺泊舟白纱覆盖的双眼:“你的眼睛?”
“坼州战前两天臣眼疾复发,至今没有痊愈,”蔺泊舟道,“路上问过几个大夫,都说眼睛瞎了。”
“……”
宣和帝又怔住了。
一股冷汗和脊梁的放松感同时袭来。
蔺泊舟瞎了对他来说是好消息,皇位不会允许身有废疾者继位,而且……眼睛再也看不见,意味着蔺泊舟这个人也完全废了。
宣和帝轻松了许多:“你怎么想到独自回京?”
“坼州赢了,辽东的局势春天可以稳定下来,不必再由臣干涉。再者,陛下对臣起疑心,臣却对陛下忠心耿耿,便决定回京,向陛下表露清白。”
宣和帝沉默,他有些动容了。
交还卫所军。
独自进京。
只有最忠的忠臣才会舍弃一切,只求清白。
但是,他还有生气的事并未发泄:“如你刚才所说,镇关侯那晚想加害于你,你才烧城而逃。可镇关侯只是想拿你的印绶,押解你回京而已,并不想害你,你是不是反应过度了?”
蔺泊舟忽然抬起下颌,视线看着宣和帝的方向。
“陛下所言极是,臣的确反应过度。”
他终于承认,宣和帝不由得自满。
“被朕说中了吧,你贪慕权势,热衷名利,就算没想过造反,但也不愿意把权力交还给朕。你回到朝廷表露忠心,为的是你摄政王位置能继续稳当,继续对朕视而不见独揽大权。皇兄,朕不是小孩子了,你的想法朕也能看的明白。”
蔺泊舟离开辽东以后,宣和帝听过许多人对蔺泊舟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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