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黑色开始变宽,出现在视野中的距离越来越大。这样的场景,莫名让孟欢联想起了铺天盖地、席卷一切的骑兵,他心口猛地突了一下,加快脚步进了城。
还是好奇,孟欢站到了城楼的高处时,发现一道身影也站在那里,祝东正垫着脚往城楼下张望。
孟欢:“你在看什么?兄弟?”
祝东转头看见他,神色惊慌:“朱里真人来了!”
孟欢心口猛地沉了一下,脑子里像是被什么东西重击。
他们在坼州等了十几天,排兵布阵这么长时间,等待着入瓮的朱里真人,终于踏上了这片土地。
只要见到了朱里真人,意味着关键的决战即将开始,战争也很快要落幕了。
孟欢连忙跑过去:“真的假的?”
“真的啊!你看!”
“可朱里真人不是最擅长骑兵吗?为什么我没听见骑兵的动静呢?”
孟欢跑到城楼的凹齿处,踮起脚,往外张望。
千军万马奔跑时,连大地都会为之震动,所以古代的将士们枕戈待旦,能从兵器听到远方敌骑的来袭。孟欢听过骑兵奔腾时的声音,非常震撼。
可现在,他没有感觉到那股震动。
“骑兵……骑兵!”祝东声音发颤,蕴含着莫名的恐惧。
“骑兵在这群流民百姓背后!”
刹那间,孟欢视线定格在城外。
那一线灰黑色的人群迈着沉重的步伐,起初孟欢以为他们在整齐有序地奔跑,试图进攻坼州,但越走越近,发现却是尖叫和狂奔,哭嚎和嘶喊,混乱和踩踏。
“往前!往前!”
“不许停!不许停!违令者死!”
人群中有异族人跨骑着雄骏大马,举着长刀,在人群中狂奔和挥砍,他们的马匹对这群穷苦流民有碾压性优势,任何百姓只要奔跑的速度变慢,就会被他们的刀锋割破皮肉,甚至砍掉头颅,血溅当场。
一位年轻的女人跌倒在地,瞬间,被身后冲上来的马匹踩断脊梁,吐出一口血沫,尸体让背后惊慌失措的流民踩着,陷入尘土中。
孟欢的世界好像寂静了。
“王爷!救命!”
“救命啊!!!”
“大人!观音菩萨!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雪尘滚滚,人群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人抱着襁褓中的孩子,边哭喊边往坼州城下奔来。
城池的最前方安装有尖刺和拒马,流民在朱里真人马蹄的驱赶下前赴后继跌落入壕沟,被尖刺捅穿,横尸当场,即使他们看见危险停住了步伐,也被背后惊恐的人群推挤,跌入了锋利的尖刺上。
流民的尸体逐渐倒下。
大宗军队列兵御敌,可每个人神色都苍白。
这些前赴后继填满陷阱的人,不是敌人。
——而是大宗的百姓。
士兵的命贵,尤其是战时,训练有素的士兵价值比普通人高得多,将领舍不得牺牲士兵的命,于是在攻城和对战时,会有人驱赶百姓,作为前锋,用他们的尸体去填陷阱,去填沟壑,去打乱地方的阵型——
接下来。
孟欢听到了隐约的震动,熟悉感回来了。
他从城楼抬起头,往前望,望到了百姓背后深黑色的千军万马,像是来自地狱的恶鬼,在暴雪之中,狂奔而来。
——朱里真的骑兵终于来了。
第92章
“我们快走。”祝东说。
孟欢的脚步好像定格在原地:“去哪里?”
“下城楼。对方擅长使用弓箭, 站在这里很危险。”
孟欢让他拉扯着往楼下跑,正好与井然有序上城楼的军士错开,他们按照指令, 站上了各自的位置。
跑回大街上时,孟欢看不到城外的光景了,但能听到城外混乱的嘶鸣。
大街上本来有许多摆摊的百姓,纷纷收拾包袱回家,闭上门户,城内沉浸在一种惊慌失措的情绪中,像是世界末日即将来临。
前方几道人影匆匆跑来,为首的是山行,他找到孟欢,额头的汗珠终于落了下来:“表少爷快回府衙,非必要不要出门,王爷会解决这里的一切,有任何事情我也会告诉表少爷。”
他显然是蔺泊舟派来保护孟欢的。
“可……”
孟欢眉眼闪过几分怔忪。
别人穿书,这会儿估计都上战场杀敌了,但孟欢不具备作战能力,只能作为被作战者庇护的一类人,留在安全的城池内,尽量不给人添麻烦。
他脑子里混乱成一片,闪过城外的百姓,被马蹄踩死的流民,还有……送给蔺泊舟的药。
他被巨大的无力感包裹着。
孟欢一直很清楚自己,在面对能掌控的事情时他能全力以赴,不惜一切,而现在的金戈铁马,乾坤动势,却不在他的能力范围内。
只有蔺泊舟的魄力和见识能驾驭天下大局。
只有蔺泊舟能。
只有蔺泊舟敢。
“我这就回府。”孟欢说。
他回到院子里,给蔺泊舟熬药的药罐还放在炉子,装着凉下来的药汁,散出苦腥味。
孟欢看着药汁呆了一会儿,好像还沉浸在下午,朱里真没有来犯,蔺泊舟没复发眼疾,流民没有被当成毫无价值的垃圾处死。片刻,他清醒过来,想起该给蔺泊舟熬夜里的药了。拾起炭火,将炉子升起,看着通红的火焰再次明亮。
就好像,在火光里,看清了蔺泊舟的眉眼。
-
这几天,城外的火光没熄灭过,深更半夜,城外也时常传来轰隆隆的动静。
孟欢待在院子里无聊,天天给蔺泊舟熬药,每次都装在崭的罐子里,用棉被包裹,再放到小篮子里,让山行拎着送到营寨里去。
门口“咔嚓”响动,山行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只药罐,罐身上分布着裂纹。
“王爷把药罐摔了。”他说。
孟欢接过,发呆:“他这么大脾气?为什么摔我的罐子?”
孟欢现在唯一跟蔺泊舟的联系,就是这只罐子了,只能借此表达对他的关心。
被摔了,孟欢感觉自己的心也被摔了。
“营里新来的监军,总挑毛病,像个蠢货一样,明明对排兵布阵毫无了解,却要不停地问,每次还必须解释给他听。”山行坐下喝了口热茶,说,“王爷厌烦至极,但监军是陛下派来的,不得不应付。”
“好吧。”
孟欢能理解蔺泊舟摔东西了,他坐下,揉了揉眼:“为什么不把惹事的监军关起来?战事紧急,这个人既然捣乱,就暂时解决掉好了。”
“没办法关啊,少爷。”山行苦笑。
他在军中是个闲差,见识却很高。
“既然是陛下派来的,代表的就是陛下,关了他,证明想对抗陛下的旨意。陛下临战前更换监军,这是不信任王爷的表现,再对监军不敬,只会让陛下越发不信任。”
“这样……”
孟欢眼里全是疑惑。
这几天城外火光冲天,城内人心惶惶,他经常半夜做噩梦梦见尸体,吓得满头大汗醒来,希望蔺泊舟在身旁,可明知不可能,在恐惧之中只好默默地闭着眼睛等待天亮。
在如此紧要的战局之下,原本以为中军帐内一致对外,没想到还存在这么多猜疑和背叛。
“陛下为什么要这样做?”
“怪不得陛下,”山行喝着茶,声音平静,“王爷在朝中独揽大权,如今又带着精锐京军打仗,相当于握住了兵权,他的权势已经威胁到了陛下。帝王家哪有那么多感情可言?陛下当然会忌惮王爷,提防王爷。”
他说得对。
人都是自私的。
尤其在权力争夺时,哪怕是父子,抱有感情上的指望,也会显得幼稚。
冰天雪地里,短暂地沉默了会儿。
孟欢想起什么。
他抬头,眸子黑润,微睁的杏眼看向山行:“那王爷会谋反吗?”
他声音轻松,像在讨论书里的一个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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