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嫁(4)
黎容刚才那一瞬间吓得魂都快没了,连滚带爬从白缘山怀里挣出来,离他远远地坐着。白缘山只要能看到人,也不管他,任他在一边生闷气。管家把车开出黎容熟悉的区域他都没发现,下了车才反应过来。
“你带我来这儿干嘛?”他的声音紧绷,薄而尖锐,再用力一点恐怕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他觉得白缘山疯了,竟然叫管家开车带他们来酒店!
白缘山接过管家的给的手提袋,拎他进去。黎容不敢挣扎,怕更引人注目,狠掐白缘山的手心,使劲儿往后拽他:“我不进去,你脑子不正常,你是个疯子!”
过会儿又哀哀戚戚地求他:“回家不行吗,我们回家好不好?……爸爸?”他已经很少在正常情况下喊他爸爸,只有被欺负得狠了,便什么都不记得,不管不顾地捡最趁口的称呼来求饶,求得白缘山内心隐秘的欲`望一下子爆发出来,只想把这个宝贝牢牢抓在手里,日日亵玩。在他们之间,这个词早染上暧昧不清的颜色,一出口就是禁忌。黎容是清楚的,他是故意的,他就是在向他暗示,向他求饶,拙劣而羞耻,但他别无他法。
白缘山一下捏紧他作怪的手,不准他再掐:“今天晚上这里有一场寿宴。”
黎容迷迷茫地抬眼看他,白缘山道:“我是带你来参加寿宴的。衣服都带好了,待会找个房间换上。”他把手里宽宽大大的纸袋往上提一提。
为了彻底地安抚黎容,他又说:“你是我儿子,没人会多想。”
黎容终于安心,被白缘山牵着进去,也不问他为什么突然之间带自己来参加什么寿宴,就像他不问白缘山带他去哪儿一样。
他并没有意识到白缘山情绪上的不正常,那种压制之后的冷静,爆发前的平和,他只是有一些微微的紧张,这来路不明的紧张甚至使他下意识地贴白缘山更紧。他完全不去思考,细心向他解释,这哪会是白缘山做的事情,除非要哄得他赶快入套。
即使到了这一步,他全心全意信赖的唯一的人,还是白缘山,只有白缘山。
他安安心心地被白缘山牵着手往里走,里面销金嵌碧,一片冰冷辉煌。
第五章
01
金禧宴不算本市最顶级奢华的酒店,但跟政府关系密切,常常承办一些政治上的招待活动,官员们熟悉这里,有什么红白喜事的,也都爱往这边招呼,政商关系十分融洽,折扣也就给得分外优惠,全他们一个清俭奉廉的名声。
金禧宴统共二十层的高楼,最顶上两层连同大片露台都是宴会厅,最多可招待两千来人。今天在这儿办宴的是上任特区党委书记,因身体不好,早几年就退休,如今只做个闲翁,享子女荣养。今年正逢老人家明九,几个孝子贤孙便想着办个整寿,一来为去秽迎福,二来也能宴谢亲朋,联络旧友,这是实实在在的人脉好处。
白缘山当年最后一次执行任务,几乎去了半条命,被人抬着送回来,就是由这位寿星的夫人负责医治。外科医生中能做到她这地步的女性很少,真正的巾帼不让须眉,可惜去得早,大概因为提早耗空了别人一生的精力,于是活得如烟火般绚烂而短暂。白缘山在她手底下恢复治疗了一年半,情谊不浅,甚至在这位外科大夫去世后,娶了她最不放心的幺女,成就两家姻亲之好。
这样的场合,白缘山自然是要来。因着这层关系,商界的人来得也不少,与政客济济一堂,互相交谈甚欢,满眼望去,真正的非富即贵。
黎家三个儿子站在门口接客,手都要握软。黎靖和身为长子,自然顾虑得多,眼见大半个宴会厅坐满,招来自己妻子:“你去问问靖云,怎么她家那位还没到?”
靖云乃是白太太的闺名,这位做大嫂的一向对小姑颇有微词,不愿同丈夫一起亲密称呼她,便说:“你自己的妹妹你还不知道,她肯定得说白先生忙,除了这个没再听她说过别的。”
白缘山如今名头响亮,不说别的,老爷子致事多年,办寿还能这样得人捧场,多少是看了他有个好女婿的面子。可作为白太太的那个却对自己的丈夫丝毫不上心,整日只知道玩乐消遣,快四十的妇人了,还当自己是个小姐一样。
今日这样重大的日子,白太太没和白先生一起来,便已经很让黎靖和有些不满了。白先生忙,这谁都知道,他不能说什么,以免有仗亲滋事的嫌疑。可白太太作为人家的妻子,在娘家和夫家之间半点作用不起,连丈夫的去向都一问三不知,实在令人着恼。
“你去叫她给白先生打个电话!”黎靖和这是一时气恼太过口不择言了,他不敢打电话去催,难道他那个烂泥不扶上墙的妹妹就敢?白缘山是黎家的女婿,但整个黎家除了老爷子没人敢直称他的名讳,一律跟着外人叫先生,可见这其中的关系悬殊到怎样可怖的地步。要是白缘山对黎家亲切,那亲戚之间实在无须如此,可他偏偏一身凌然煞气,白太太又是个没用的,黎家也只好本本分分,有时甚至宁愿当初没结这个亲。老话说伴君如伴虎,黎靖和真的觉得有点这个意思。
02
黎靖安在旁边推他哥一把,惊喜道:“白先生来了。”
黎靖和一瞧,果然,正是白先生,刚拐过转角来往这边走,黎家几个兄弟连忙上前几步去迎,一时没注意后头又拐出来一个年轻孩子。
“接孩子去了,来晚了。”白缘山手往后头伸,把黎容揽到身边来,让他叫人。
黎容不愿意白缘山把手放他腰上,但是在外人面前他一向顾及脸面,便喊:“叔叔好。”
白缘山好像被小辈开了什么无关紧要的玩笑一样教训黎容:“什么叔叔,要叫舅舅。”说完朝黎家几个兄弟笑,“这是犬子。”
黎靖和唇角边的笑完完全全地僵住了,他见到黎容喊叔叔的那一瞬间就感觉不妙。白太太没有给白先生生育子女,黎家也没有承认黎容这个见不得光的孩子,可白缘山却把人带来,光明正大说是他儿子,叫客人怎么想。白缘山这是在生生地打黎家的脸,还不准黎家人喊疼。
黎容从没见过黎家人,他认识的只有一个保姆,以及极其偶尔会过来看他一眼的白太太。其实黎靖和是看过他的,只是那时他太小,还是刚出生的小婴儿,就那一次,黎靖和听说小妹生产了,去医院确认她的安危,好叫家里的人放心。虽说小女儿干出了未婚生子的荒唐事,气得老太太一下病倒,但到底是投诸最多心血去教养的孩子,怎么能一点担心都没有,只是老太太脾气犟,多少年的女强人了,说不管就真的不管。黎靖和身为长子,只好替家里人去看一眼,顺便去瞧了瞧刚出生的黎容,隔着透明的玻璃,抱都没抱一下。黎容在羊水里泡得又红又皱,又是个早产儿,小得可怜,看上去十分丑陋,黎靖和对他生起一点无关紧要的可怜和厌恶,转身走了。
他倒没想到,这孩子长大之后会长成这样,穿着纯黑的西装立在白缘山旁边,眉目间如画一般清淡别致,比他母亲年轻时还要多几分韵味。
黎容莫名了片刻,终于从诡异的气氛中明白了什么,转头狠狠地瞪白缘山。他在瞪人一事上已很有些气势,一双眼神沉静如冰,多半被用作冷冻白缘山,最好冻得他退出三丈远。黎靖和惊异于他对白缘山的放肆,以为初生牛犊不怕虎,却没想这眼神放在白缘山那里实在欠些火候,倒很有些别的意味,他哪知刚刚在楼下房间里,白缘山已经这样被黎容瞪过无数次,出来的时候手也不要牵了,闷不吭声跟在后头。
他本来没想在今天做点什么,但黎容站在酒店门口就敢那样撩拨他,他总不好不趁他的意,难免多回应他一点,拖了一刻钟才上来,叫黎靖和在这里急得快要跳脚。
白缘山心情甚好,很是大度的样子,“小孩子被宠得不像话,见笑了。”
这一下子,黎靖和又不能确定白缘山的意图了。他跟白缘山除了表面上这层关系,其实没有过多交情,不知道白缘山把这个孩子怎样地宠着。按照常理推断,自己妻子跟别人生的孩子,谁会喜欢,可白缘山似乎自己把人惯成这样,还带来黎家给他们看。这人着实诡测,狠也狠得,装也装得,叫人捉摸不透。
03
黎容很不愿意陪他演戏,冷着一张脸,在白缘山的臂弯里微微扭了一下,“我不想进去。”
白缘山依旧在笑,一脸慈爱地哄他:“宝贝,听话,去跟外公说一声生日快乐。”
白缘山向来是专制的,冷漠的,高高在上的,绝不是什么慈爱的父亲,更不会叫黎容宝贝,就是在床上最尽兴的时候,他也没用过这种肉麻的称呼。可在黎家人面前,他戏演得实在足,那种熟悉的、被人掌控一切的感觉使黎容开始不自觉地咬嘴唇,他看着白缘山,知道这人算准了自己的反应,内心恼火至极,但是神情却非常地冷淡,“我没什么外公,我要回家。”
白缘山笑了一下,不是虚伪的笑,就是平常那种特属于白缘山的笑,好像周围全是虚弱待宰的猎物,只他一个猎人,于是拿着猎枪漫不经心地笑,等着心情好的时候开一枪。
“坏孩子。”他说着,反像是赞叹一样,随意地伸手帮黎容理理领口,“自己去楼下餐厅点些东西,等我一起回去。”
“我说我要回家。”
“行,”白缘山做出个投降的表情,“不要乱跑,叫管家送你回去。”这种宴会场合,没有个司机是不行的,因此管家没先走,而是在楼下等着父子俩。
黎容闻言半点不留恋,连一眼也没往他几个所谓的舅舅那多瞧,转身走了。
所以说,所有的事情都是有因果报应的,黎靖和此刻深深地觉出了这一点,感到十分之无力。
黎康民坐在里头,不知道外边儿发生的事情,等白缘山进去给他拜寿,就做个老泰山的样子,说:“你前些天派人送来的礼,太贵了。”他的身体从妻子去世后就开始衰败得厉害,后来干脆提前退休,七十的老人看着还要再老十岁,白缘山却精神旺盛,正值壮年,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轻不少,两人对上不像翁婿,倒像祖孙俩。但要光看气势,两人倒是旗鼓相当,如同辈一般。
白缘山是叫秘书挑的寿礼,挑了直接送到黎家,他只管付账,便说:“应该的。”其实连自己送的什么也不清楚。
“你母亲也是,送了一幅寿松图,还是你爸爸遗留的大作,我也说太贵重,这样贵重的东西,叫我这个半懂的人收着,实在是暴殄天物了。”
白缘山不说话,只笑了笑。他跟家里早没什么来往,这事鲜少有人知道,其实知道他跟白家关系的都少。他没介绍他母亲跟黎家人见过,只是他母亲暗地里坚守着,自作主张替他全些礼数,非要他记着他是谁家的人。
黎康民客气两句,场面上的事情做顺了,就没多留白缘山,叫他自便。白缘山一走,黎靖和终于插到空跑到他父亲身边小声说:“刚才白先生把黎容带来了。”
黎康民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就是靖云生的那个孩子!”
黎康民脸色顿时变得非常不好看,“人呢?
黎靖和想起刚才的样子,不自觉叹了一口气:“走了,他没愿意进来。”
第六章
01
他将情况向父亲仔细叙述一遍,黎康民听得糊涂,在政局里混了几十年的人物,也没搞懂白缘山这一出到底是想干嘛。
白缘山是早知道黎容的存在的,约定婚事的时候就提出来:“听说令媛在外头……养了个孩子?”他说得隐晦,但显然已十分了解内情。
白缘山不再是以前那个白队,但这并不妨碍他手眼通天。黎康民笑得十分苦涩,“不敢瞒你,倒是有这么回事。她妈妈就是因为这个气病的,之后身体一直不太好,你是知道美珍那个人的。家里没人敢再提这件事。”美珍是黎太太的名字,原来姓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