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嫁(20)
黎容的手还架在半空中没动,见白缘山收拾了医药箱,搁到多宝阁上,转身跟他说:“以后就放在这里。”
……其实挺不和谐的。
黎容看了一眼,没说话。过会儿没忍住,又看一眼。
白缘山已经循着血迹一路走到厨房里去,黎容忙跟在后头。
厨房里干净整洁,唯独台面上搁着包装完整的鱼肉肠,旁边扔一把刀,一眼看过去就像案发现场。
黎容脸都红了,觉得十分羞耻,反而被逼出点气势:“你怎么回来了?”意思是自己还不想看到他。
白缘山把鱼肉肠的包装剥开一道口,塞进他手里,反问他:“你说呢?”他知道黎容平时被家里宠得过了,但真没想到黎容能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倒不用他费心思跟人搭话。这孩子把聪明劲儿全摆在了脸上,别处一点儿不剩。
黎容看出男人眼底的笑意,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憋着劲儿去咬自己的下唇。
这是习惯性的动作了,白缘山一下就被吸引地去盯他的唇,手搭在人脑袋上往下摸,一时两个人挨得极近。
黎容被男人一碰,终于想起了什么,僵着脖子,慢慢儿将嘴唇从牙齿底下放出来。
白缘山甚至笑出了声,单纯地在人脑袋上摸了两下,说:“先垫垫,待会儿换身衣服,带你去外头吃。”倒真像个慈父。
“这个时候,外头哪有吃的。”黎容微垂着头跟白缘山唱反调。
“总能找到吃的。”
“我不去。”
白缘山不说话了,就看着他。
这个架势黎容是再熟悉不过的,他立在那儿,发现他跟白缘山其实隔着有一段距离,不远不近,不知为何方才会觉得两人近到逼仄的地步。
白缘山忽然问:“那你想吃什么?”
黎容惊得往后退了一步:“我……我不饿。我去把外头收拾干净。”
白缘山往后靠在台面上,也不戳穿他,手里玩着那把拿来割鱼肉肠的菜刀,整个人显出难得的痞气,尤其是他那直白的目光,几乎是毫不掩饰地注视着黎容的背影,嘴里却说着无比正经的话:“小心手,不要沾了水。”
第二十四章
黎容拿一叠纸巾,囫囵地把地上的血迹擦干净,在客厅里无头无脑地转了几圈。其实这些日子,他已经慢慢儿比初时过得好多了,甚至自己都能深切地感觉到其中的变化,那是他一直所努力的,意欲挣脱某种无形的束缚——至少面上如此。面上端住了,时间一长,原来什么样儿也就不重要了。
但白缘山一出现,他便于无声无息中失掉了所有的宁静与端重,他不再能强迫自己理智地思考、长远地打算,甚至于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近似于无措的境地中显得毫无底气。
黎容没再往多宝阁上看,只是眼角的余光里似乎总出现那只医药箱,好像无法避开一样。它实在与周遭环境太过格格不入,毕竟,哪个讲究的人家会大咧咧地把医药箱放到多宝阁上呢。
惶惶了片刻,黎容干脆地放任自己躲到楼上房间里去。
房屋里依旧是极静的,但不知怎么,没有了先前冷清的意味,相反,这种静跟夜色的静极为妥帖地融合到一起,叫人能专心地沉浸于自己的烦恼。
过了一会儿,白缘山上来推开他的房门:“收拾一下,带你出去吃饭。”
黎容正坐在床上看书,闻言闷不吭声,白缘山也不说话,偶然瞧见他桌子上搁着几张四方的洒金红纸,便走过去拿起来看。黎容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要过去遮掩:“你别动我东西!”
过年总要准备些对联福字,白缘山并不在意这些,但厨娘是个十分注重传统的人,年年都提前裁好大红的纸,拿到白缘山面前去求他写几个字,白缘山自然不介意遂了这位忠仆的意愿。有时家里的佣人也壮起胆子,拜托厨娘请白缘山帮忙多写一副对联,黎容从小耳濡目染,见惯了这些人的欣喜荣幸之情,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先头几年,黎容正是学字的年纪,白缘山写字的时候,黎容也跟着学,白缘山就把着他的手教他,一连气写好几张福字,个个儿都不一样。厨娘立在一旁,待他们写完,干了墨迹,就与管家一道儿把这些字找地方贴起来。黎容在旁边看着,像见证着一项极庄重的仪式。
因此,在这方面,黎容与厨娘这辈儿人的态度是一样的,过年总是要有点过年的气氛。白缘山不在家,厨娘却照例裁好了纸,问黎容要不要写,毕竟黎容的字也是白缘山亲自教出来的。黎容倒没打算替白缘山承下这桩任务,也不觉得自己的字能代替白缘山的字贴到白家的大门上,但还是拿了一些过来,认认真真写了几张,写完了就搁在桌子上。
这本是他无心做的一件事,此时被白缘山发现,便觉得十分羞怯,再想去拦,哪里还拦得住。这下意识的一拦,反倒叫他整个人撞到白缘山跟前,相距不过咫尺。
白缘山从容地放下手里的福字,问他:“怎么没贴起来?”
黎容的目光随着那几张福字一同落到桌上,就此微微垂着脑袋,没有要抬起头来看一看他父亲的意思,说:“又写得不好。”
白缘山轻轻地笑,没对他这一说法发表任何评判,只是选了一张空白的洒金红纸,从笔架子上挑一只斗笔,直接倒一些墨汁去蘸,一边招呼着黎容:“来。”
黎容怔愣了一会儿,这情境他太熟悉了,几乎是下意识地往白缘山身边站近一步,一下子把两人的距离拉到最近。他有些惴惴,白缘山却一如既往,好像黎容还是那个无知的孩童,而他,则仅仅以一个单纯无比的长辈姿态,将黎容拢进怀里,握着他的手,落笔运锋,端端正正地写了个“福”字出来。
旁边就搁着黎容自己写的福字,两个字的笔法间构之相似,可以明显地看出承于一脉,只是气韵迥然不同。黎容有些脸红,却听白缘山说:“在我面前,你大可不必这样不自信。”他说这话,多少含了些深意,可惜黎容无从领会,只顾认真钻研眼前的字。
白缘山说完这一句之后,也不再开口,场面一时极静。片刻之后,白缘山才撒了黎容的手,说:“正好,明天贴到门上吧。”
两人仍旧一前一后地紧贴着,黎容听白缘山说:“现在,出去吃饭。”
这个人……黎容忽然觉得有些无力,似瞪似瞥地扫了白缘山一眼,白缘山便往旁边撤一步,自然地拉开两人的距离,似乎对黎容的妥协有着理所当然的自信:“我在楼下等你。”
黎容手里还握着笔,立在书桌跟前,白缘山却已经退了出去,过了会儿,黎容把笔浸进清水里,乌黑的墨一下子团团散开,染透了整碗清水。
七八点这会儿正是晚高峰,要是换作平时,不知得堵成什么样儿,今日借了年节的便利,虽说一路上仍是车水马龙的,倒很通畅。
上车之后,黎容就没过说话,白缘山闲时瞥一眼他,他一直保持着微微偏过头的姿势,像是专心于窗外的街景。夜间的城市总是流光溢彩的,那些光影在黎容的脸上交错,映衬着他平静到堪称寡淡的表情,偶尔一瞥,就足够惊心动魄。
即使白缘山向来对世人趋之若鹜的美丽抱着相对漠然的态度,认为这实在是一种无用且无聊的东西,他也不得不承认,有时它可以成为一种武器,让人对某些有驳于理性的最高权威的糟糕思绪,产生一种类似投降的心甘情愿。
白缘山把半阖的车窗降下来,冬夜的冷风一下子毫无阻拦地灌进来,黎容被吹得一凛,终于往白缘山这边望了一眼。白缘山看他的时候,他是有所感觉的,车里就两个人,他面上装得再平静,身体仍是高度紧张地捕捉着白缘山的一举一动。
黎容觉得白缘山是故意的,这人太坏了,幼儿园的小男孩才这样儿呢,上小学的都不一定这么幼稚了。他细微地撅了一下嘴,随即便抿紧了唇角,寡淡到有些刻意的脸上终于显现出一丝严阵以待的味道。
他倒没有再深入地思考一下,假若白缘山的举动是小男孩才有的无聊,那么对此怀有一定不能叫那人得逞的决心的他又算是什么呢。
白缘山很快注意到黎容的这一眼,侧眼瞧他一眼,然后自自然然地展示了一位父亲的体贴:“冷吗?”
黎容没回答,白缘山已经把车窗又升上去了。很显然,他只是随手开了窗,可能觉得车厢里有些闷,可能他就想吹吹风,总之绝不是什么值得黎容鄙夷的理由。
黎容几乎是立刻沉浸到懊悔的情绪当中,有些脸红刚才的自以为是,因此没注意到白缘山目视着前方璀璨的灯流,面色平静,抬手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就像他刚刚开车窗时那样随意。
值不值得鄙夷,倒还真不好说。
黎容没说想吃什么,白缘山就找了一家还算有名的粤菜馆,黎容的口味跟小时候一样,因此白缘山猜测这家的甜品黎容应该会喜欢。当然,他的猜测其实毫无科学依据,他只知道厨娘常常给黎容做些点心甜品,但却从来没有在意过黎容到底喜欢吃哪种。黎容吃的时候,若是白缘山在旁边,就总喜欢喂他尝一口。但在白缘山模糊的记忆里,除了一般甜和非常甜,这些东西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停好了车,白缘山带着黎容进去,服务员迎上来问是否有预约,白缘山报了姓氏,突然说:“不要大厅,找个包厢吧。”
黎容在一旁皱了眉,不知道这老男人突然抽什么风。
服务员温和耐心地解释:“抱歉,目前只有二十人的包厢了,如果您要升包厢的话,需要满足六千六百六十元的最低消费。”
黎容终于忍不住开了口,轻声说:“我们两个人要那么大包厢干什么,大厅挺好的。”他还不是很习惯在外人面前反驳白缘山。
白缘山没理他,仍旧说:“开包厢吧。”
一直表现得非常具有职业素质的服务员也终于愣了一下,忍不住仔细打量两人一眼,随即跟前台开了包厢号,带着两人往二楼包厢去,心里不住地琢磨,什么情况,霸道总裁真人版吗这是。
黎容也非常困惑,白缘山不是那么讲排场的人,在外头吃饭还非得要包厢。他跟在白缘山身边,拿眼神询问他,白缘山笑着揉揉他的脑袋,没作回应。
等点完了餐,黎容才问:“干嘛开个包厢,你钱多烧得慌啊?”
白缘山随口回答:“里边安静。”
二十人的大圆桌,就坐了他们两个人,不仅安静,而且空旷。
黎容有些无语,但也没再说什么。他是娇养长大的,对金钱本身就没有什么概念,白缘山嫌大厅人多,开个包厢,在他看来也不是什么太不能接受的事儿。
他不说话,白缘山倒是要来找他:“坐那么远干什么。”
黎容睇他一眼,答:“这里安静。”
白缘山瞅着黎容笑起来,像瞅着个大宝贝,黎容被他瞅得浑身不自在,又往远处移了一个座位。
白缘山看得有趣,收了脸上的笑,说:“怎么,就这么不想看见我?”这是开始专心致志地逗儿子了。
黎容垂了脑袋,没吭声。
“电话没有一个不说,回来这么久,也没听你叫我一声儿。”沉腔拖调的,逗得愈发卖力了。
黎容快把桌布的花纹盯出一个洞来,紧声紧气地跟男人呛了一句:“你活该。”话一说出口就后怕了,屏气凝神地听白缘山的动静,白缘山却半晌一句话不说。每安静一秒钟,黎容的心就沉上一分,等他终于快熬不住的时候,白缘山起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