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嫁(34)
这句话一说出来,倒好像黎容是个再外道不过的人。
许世清是极不擅长跟人打交道的,好在有周宴在,他哈哈一笑:“你还怕人笑话你?小孩子脾性,谁看不出来似的。”
他说完自然地瞧了一眼黎容,黎容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完全置身事外的样子,等他们说笑完了以后才说:“我没有手机,还没给家里人打电话,你可以帮我打一下吗?”他抬头望着许世清,漂亮的睫毛轻缓地起落了一下,“跟他说,我在你这里。”
第三十八章
01
许世清直接皱了眉:“谁?”白太太背着他生了他的孩子,十八年了都没有叫他知道一丁点儿,而白缘山则用一种毫不客气的方式把事情捅到他面前。不论对黎容的想法如何,总之这两个人他都不喜欢,面上显露出的情绪非常直白,比黎容还要像个少年人。
黎容只是静了一瞬,似乎有什么叫他难以启齿的东西,但很快他便自然地说道:“妈妈不在家,她不怎么管我,我也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意思是要给另一位管他的人打。
周宴一直在观察黎容,从黎容给许世清打电话开始,这事儿就透着古怪,但黎容表现得很自然。与其说自然,不如说毫不在意,他不在意许世清对他的态度,不在意他这么做两人会不会觉得麻烦,不在意新的环境是否合他的意,也不在意许世清的喜好。他来时没有带任何生活用品,书包也没拿,空荡荡地就来了,唯一的要求,就是叫许世清给他家里打个电话。
但这个要求实在为难许世清,他下意识地就看向了周宴,但他没有开口——即使他一贯不忌世俗,他也知道这事他没法儿开口。
见许世清没有反应,黎容便抬眼认认真真地看着他,那眼神自下而上,眼睛的形状自然而然睁得十分漂亮,显得又润又亮。许世清蓦然觉得有一股非常陌生的情绪将他的心脏整个儿翻搅了一通,令他不得不开口:“你记得……你爸爸的电话?”
“记得。”
“……”
黎容极其流利地输入了电话号码,即使这个号码他也并没有拨打过很多次,许世清不得不硬着头皮给白缘山打电话。
白缘山的私人电话没几个人有,实在是难得被打通一次,对于陌生的来电,白缘山只看了一眼,便坦然接起来。
许世清直白地自我介绍了一下,然后说黎容在他这里。黎容却仿佛并不在意许世清跟白缘山的通话,对许世清十分放心似的,饶有兴致地转头跟周宴搭话:“你是我爸爸的爱人,我应该叫你什么呢?”
他似乎真的放下了心事,陡然变得活泼了些,连说话的语气都不再跟之前一样寡淡无味,周宴笑答:“叫叔叔吧。”
这算是黎容第一次称呼许世清为“爸爸”,许世清就在旁边打电话,便朝他们望了一眼,而电话那头的白缘山自然也能听到。过了会儿,许世清把手机递给黎容:“他要跟你说话。”
黎容一时没动,许世清自顾自地说:“你不想说就不说,反正也报了平安了。”
“……谢谢。”他伸手接过了电话,放在耳边却没有吭声,白缘山仿佛有所察觉似的先开了口:“容容?”
简单两个字,就叫得黎容好不容易做的心理建设瞬间瓦解,胸膛里忍不住发酸发胀。即使在最亲密的时候,白缘山也很少这样称呼他。
黎容低低地嗯了一声,许多的话堵在胸口,却没能说出一个字。有些话仅仅是想一想,各种情绪便滔天而来,翻涌得叫人难受。
白缘山说:“不要闹脾气。”
02
黎容努力压稳自己的气息:“我不是在跟你闹脾气。”
“我是说在别人家里,别闹脾气——你跟我闹得还少?”白缘山似乎含着和煦的笑意,真正像个一心为他好的长辈一般,“既然过去了,就好好跟人相处。”
黎容一时捏紧了手机,紧紧咬合的牙齿忍不住发颤,他几乎能想象到白缘山云淡风轻的表情,假若白缘山此刻站在他面前,他恐怕无法忍住自己。
白缘山继续说:“但也别委屈了自己,想要什么直接跟人说。吃的不合口味,我就叫人做好了给你送过去,不要怕麻烦,像今天这样,有事情给我打电话。”
黎容喉头发涩,不想再听下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打断道:“……我不想跟你说了。”
“好,那就不说了。”白缘山似乎非常好说话,“但是你要记得,我从来没有不要你,所以——任何时候,想回来了就回来。”
黎容把手机还给许世清,许世清盯着他,刚想说点什么,周宴走过来打断他:“好了,电话也打了,我们该吃饭了。”
晚上两人要把主卧让给黎容,黎容没有答应,周宴便把许世清的画室收拾了一下,叫黎容睡在里面。等他收拾完了回房间,许世清盘腿坐在床上,问:“我不能说他恋父吗?”
周宴摆出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随手把门关好,然后才说:“当然不行。”
“为什么?”许世清仰着脸问。
“因为他是有意识的,他知道自己恋父,还用得着你火上浇油?”周宴将自己的观察到的细节说给许世清听,然后作下判断,“他根本没有打算在这里久待。”
“那他来是干什么?”
周宴反问:“你觉得呢?”
许世清没有说话,表情沉沉地坐在那里,像个被惹恼了的孩子在生闷气。
周宴开始宽慰他:“或许真像他说的,被敬爱的父亲捅出这样的事情,父母两个又闹离婚,他在家里觉得尴尬,待不住吧。”
许世清沉沉地听了一会儿,突然说:“我要去找那个姓白的。要不是他,根本不会有那么多的事儿。”
周宴对孩子气的爱人无可奈何,但也同意他的观点:“的确应该找白家的人谈一谈。黎容这么大了,不知道就算了,既然知道了,那事情肯定要大家坐在一起说说清楚。”
“你还记得当时郁清找你去见黎容吗?那样教孩子,不像是不疼爱,又不像是真的疼爱,白先生的心思太难捉摸了,黎靖云又是那样一个人……”说到黎靖云的时候,周宴皱了眉,露出一点嫌恶的表情,然后才继续说道,“黎容的日子恐怕并没有那么好过。”
许世清听着这话,斜眼看周宴:“所以呢?”
周宴从后面把他抱住,笑道:“所以你啊,在人家住这儿的这几天别乱说话,好好关心一下孩子。”
许世清心想我对他还不好吗?他说来就来了,我为了他给姓白的打电话,还把画室给他用了。他没说出来,但周宴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了不满,便说:“他应该很快就回去了。”
许世清不置可否。
周宴猜到黎容呆不久,但也没想到,他离开得这么快。第二天起来,画室里已经没人了,走得比来的时候还要干脆,别说电话了,甚至连纸条都没留一个。
03
许世清气得直哼哼:“知道给姓白的报平安,我们就无所谓了是吧?不管了!”还警告周宴下次不许多管闲事。
等许世清待在画室里的时候,周宴还是给白缘山打了一个电话,说明情况。白缘山只说知道了,末了道了谢,听不出什么反应。
此时正是白家吃早餐的时间,昨夜白太太回来跟白缘山闹了一场——说闹不太合适,白太太根本没说几句话,白缘山也懒得多言,直接拿出财产分割协议,离婚所得足够白太太挥霍一生,叫白太太想清楚,白太太自然偃旗息鼓。她对白缘山原本没什么爱意,倒是畏惧远远大于夫妻十年的情谊,只是自离开黎家后,白太太的确过了一段相当失意的时间,直到嫁进白家才陡然转好,这使她早早习惯于依附白缘山。
白太太心知在这桩婚姻里自己从头到尾都没什么话语权,仍然不甘心,小声说:“那黎容呢?他多喜欢你,他该伤心了。”
白缘山一时没有说话,白太太小心翼翼瞧他的表情,可惜她不是黎容,猜不出什么来,倒是白缘山很快朝她看过来,白太太心一惊,连忙低下头去。白缘山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白太太手心都要捏出汗来,深怕白缘山一个生气把给她的东西全部收回,那她才是真正得不偿失。过了好一会儿,白缘山才慢慢道:“所以,正式的离婚协议在黎容十八岁成年之后再签。”
黎容刚出生那会儿混乱得很,白太太又什么都不懂,户口都是进了白家之后才上的,为了正常入学,年龄便填小了一岁。在法律上,黎容还差两个月才成年。
这目的性太明显,白太太心里不是滋味儿,却不敢再有异议,这事情便算是定下了。于是一大早,两人仍旧同往常一样坐在一起吃早餐。
白缘山挂了电话之后没有说话,白太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瞧着他的脸色,心里惴惴的,小声说吃好了,然后连忙躲到楼上去。她想到昨天跟黎容说的那些话,终于有些不安起来。她恐怕白缘山并没有打算对黎容放手,甚至他跟她之间荒唐的婚姻,就像是为了在这些年里接管黎容父亲的职责,在黎容彻底独立的时候,这桩婚姻也失去了意义,变得碍手碍脚起来。
白太太觉得自己要再跟黎容谈一谈,想到这儿,她才意识到,黎容并不在家,他一夜都没有回来。
白缘山仍旧坐在餐厅里,闭着眼睛,拿食指闲闲地敲击着桌面。期间厨娘安静地收拾了餐具,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
她退到厨房里,管家正在那儿等着她,说:“没问吗?”他们两个连黎容昨晚在哪儿都不知道,只知道夫妻两个终于要闹离婚,不免有些担心黎容。
厨娘做出个不太好的表情,摇了摇头,说:“先生闭着眼睛坐在那儿,我没敢张口。”
管家下意识朝餐厅方向望了一眼,其实看不到什么,但厨娘看着他的反应,实在很理解,两人对视一眼,默然无语。
第三十九章
01
黎容是凌晨三点多钟离开的许家。
睡前周宴去帮他铺床,告诉他冰箱里有水果和零食,如果半夜觉得饿的话,可以自己去看看有没有喜欢吃的,填一填肚子。
许世清和周宴都不是喜欢吃零食的人,家里也没有囤零食的习惯,是周宴看黎容晚饭吃得太少,才临时出去买了一些回来,怕黎容半夜饿肚子,又不好意思跟他们说。比起许世清这个亲生父亲,周宴反而做得更多一些。
黎容坐在许世清常坐的高凳上,轻轻地嗯了一声,说:“谢谢。”但他的眼神是空的,很明显并没有在意周宴说的什么。
周宴看着他那副样子就笑了,从第一次见面,周宴就觉得这个孩子有些像许世清,不是模样像,而是那种骨子里如出一辙的气质。但再看得深一点,会发现两人相像,却又不一样。许世清像风,他的心绪是捉摸不定的,他可以贯透你的灵魂,也可以一点痕迹都不留。而黎容呢,他似乎对自己骨子里的自由放纵一无所知,只是自顾自堵住耳朵、蒙住眼睛,想必他的世界是纯粹而寂静的,好像这样才足够安宁。
血缘的确神奇,周宴想,明明黎容的言行举止都深受白先生的影响,但实际上,这两个人从一开始就是不一样的,黎容没有变成第二个白先生,却让自己一眼就能联想到年少的许世清。
周宴帮黎容铺好了床,黎容一直坐在那里看着,看上去安静乖巧,但他丝毫没有帮忙动手的意思。
“暂时只能这样,如果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就和我说。”周宴站起身来,看了一圈,又走到窗户边上把窗帘拉起来。黎容从后面看着他的动作,忽然被他的背影惊到了似的,不自觉皱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