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存趣说:“那你,不太行。”
钟邱沿愣了下,嚷嚷道:“什么不太行啊。喜欢我的女孩子也很多的。我老妈邱雪梅说,我怎么也算我们村排得上号的大帅哥。”
周存趣说:“阿姨真好。”
最近一段时间,钟邱沿发现,周存趣开始慢慢能和他流畅说话了之后,就开始展现出一种刘小英亲外孙的基因,明嘲暗讽的能力十分突出。
周存趣已经自己走出去了一点,钟邱沿才追上去拉住他的手,把他右手的手指分开合上,捏来捏去,问:“哥,你刚那话什么意思啊?”
周存趣没再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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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几天,傍晚吃饭的时候,只有刘小英和周存趣。刘小英说钟邱沿打电话来和她说自己今天轮休,跟朋友约了吃饭,就不过来了。刘小英抓着她那只红白相间的老年按键机说:“你是真当我这里是自己家了啊,不来吃饭还要报备一声了。”
钟邱沿在电话那头撒娇:“刘小英,从今天开始你是我的二外婆。”
刘小英骂道:“什么大外婆,二外婆,臭小子。”
总之,那天傍晚餐桌上放了四个菜,但是只有刘小英和周存趣两个人吃饭。刘小英说:“那小子出去见朋友了。”
周存趣点点头,夹了一筷子莴笋。
钟邱沿的两个发小,在发廊当学徒的大鱼和汽修工阿山说要给他补过一下生日。他们从小在钟家村一起长大的,成绩都不怎么样,整天混在一起。阿山小时候就不爱说话。他就记得上幼儿园小班的时候,老妈把他扔到村口小超市边上的幼儿园里。他夹着一只小抱枕,蹲在屋外不肯动。老师拉他他也不起来。
有几个小朋友以为他们在拔河,兴冲冲地跑出来要一起参加。老师有点生气地用当地方言问:“你到底要在这里干嘛?”
阿山眼泪吧嗒吧嗒掉,哭着说:“我想在这里做一棵树。”
那时刚上中班的钟邱沿和大鱼兴奋地挤到他身边并排蹲好,兴奋地问阿山:“怎么做,怎么做,我们也要做一棵树。”
于是他们三个跟苔藓上长出来的三颗蘑菇一样,傻乎乎地在那里蹲了半天。一直到钟邱沿问阿山:“能先变回人吗?”
阿山点点头。旁边两个人如释重负地站了起来。
幼儿园老师当年就断言,这三个人如果能有出息,她就不姓钟了。离奇的是,据说后来老师找到了亲生父母,还真的不姓钟了。但钟邱沿他们三个长大之后,确实不算有出息那一拨。
阿山开了几罐啤酒和钟邱沿、大鱼碰了下。大鱼虽然叫大鱼,其实长得跟小虾米一样。他问钟邱沿:“你眼袋都快垂到地上了。最近人也见不着。你是在开公交还是偷偷去开火箭了啊?”
傍晚大排档还没多少人。老板娘把两大盘烧烤放到桌上。钟邱沿喝了半罐啤酒,说:“你不懂。”
大鱼哈了声。钟邱沿突然问他们:“哎,你们能在房间里呆两年不下楼吗?做得到吗?”
阿山说:“那不跟坐两年牢一样。”
钟邱沿咬着空竹签,嘀咕道:”就是啊...这是受了什么伤,要把自己关起来两年。”
大鱼又开始问:“钟邱沿你最近到底在干嘛啊?”
钟邱沿说:“你不懂。”其实他自己也不懂。
那天凌晨,周存趣慢慢路过“和气生财”,慢慢走过庄老师的家,看到“双黄蛋”爷爷家外面有个摔破的围棋盘。他走到一楼的时候,没看见钟邱沿。周存趣忽然不安起来,抓着长柄伞,有点不知所措地僵在楼道口。这几天他自己走下来之后就能看到钟邱沿靠在防盗门边,看到他,就会挥挥手让他过来,然后喂周存趣一颗蘑古力。昨天钟邱沿在他嘴里塞了颗好多鱼,然后问他:“惊不惊喜?”周存趣觉得无奈又好笑。
周存趣拿手机出来拨电话给他的“智能小助手”。钟邱沿在那头说:“走出来。”
周存趣于是第一次自己推开防盗门,走到了三单元门口的主道上。他在刚下过雨,湿漉漉的小道上独自一人走着。世界安静得只能听到他自己的心跳声。他三十一岁了,他连独自下楼走一趟路都觉得恐怖。
终于走到小区大门口的时候,周存趣看见钟邱沿站在门外,一只手里夹着半支烟,另一只手伸出来拉了他一把,把他拽出了亲亲家园。周存趣愣站在原地反应了一会儿,然后和钟邱沿说:“给我一支烟。”
他们靠在面包树街边抽烟。周存趣眯眼睛吸了半口烟,叹在地上,说:“我上次走这条街的时候,下很大的雨。两年前的雨。”他转头笑着对钟邱沿说:“谢谢你啊。”
钟邱沿也笑起来。他今天和大鱼、阿山喝酒一直喝到快零点,然后打了辆车飞奔过来的。周存趣说他身上都是酒气。钟邱沿故意要黏到他身上去,说:“弄臭你弄臭你。”
周存趣推着他说:“无不无聊啊。”
钟邱沿忽然伸手抱住了周存趣。他喝多了酒之后,说话有点大舌头,一句话咬着另一句话小声说:“刘小英说你以前是个很厉害的人。我和我朋友们啊,都是一群混得蛮差,不太厉害的普通人。所以我不知道,变成一个很厉害的人,是不是非常辛苦的事。也可能是吧。你辛苦吗?”
周存趣靠在钟邱沿身上,有点无神地看着街对过歇业了的报刊亭,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淌过脸颊,摔在黄绿色路砖上。
第6章 蘑古力(六)
那晚周存趣又破格让钟邱沿留在自己房间睡一觉再走。那个点打车也已经不太好打。钟邱沿半醉半醒地在床上滚来滚去。周存趣叹口气说:“我明天要换掉床单。”
他这次躺到了钟邱沿身边,把床头的面包超人小夜灯打开。
钟邱沿侧躺着,拿手指绕着周存趣的头发玩。他嘟嘟囔囔地说:“我发小大鱼啊,在发廊打了两年工了,还是只会洗头。他想找我给他练手,这怎么敢....” 他说一会儿,又开始说开白班和夜班车碰到的乘客的区别:“早班车呢,哇,那呼啦啦上来一群都是滴老年卡,滴老年卡。刘小英们这个点就都起来去菜场,要不就坐在公交车里乘风凉,最近天气热起来了么....”
钟邱沿就自顾自碎碎念,眼皮耷拉着,好像下一秒就要睡过去了一样。他又睁开眼睛,扯了下周存趣的头发,说:“但是邱雪梅小时候找人给我算过命,说我适合做不死待在一个地方的工作。所以我做公交车司机之后,她说,这就对了。”
周存趣被他扯痛了,打掉了他的手。钟邱沿又手空脚空地要去玩周存趣头发。周存趣说:“我刚待在家里的那一年,外婆把能请的天师、道士、菩萨都请来过。”
钟邱沿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周存趣继续说:“她以前是不太信这些东西的。她很相信她自己。”
房间里静悄悄,有一阵没人说话。周存趣思索着,现在是不是到时间掀开伤口看一眼,掀开的时候会不会看到爬满的坏蛆。
但那天晚上,他比他想象得平静很多,和钟邱沿说了他躲起来的导火索。他说他也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叫蒋朗语。他们父母是朋友,从小被拿来比较,所以那种友谊里面参杂了许多意味不明的东西。后来他们都去国外念书,一个在荷兰,一个在美国。假期的时候约着一起去旅游。到那个年纪,他们才开始发觉,对方真是自己处境最相似的好朋友。蒋朗语同样知道被两个严格到近乎苛刻的父母培养,被一群大人期待的人生是怎么样的。蒋朗语对周存趣开玩笑说:“出生的前三年,已经是我们俩的伤停补时时间。往后的每一天,就是摔伤跌伤撞伤,没了手脚,但是考试必须还要拿全优。”
几年前,周存趣毕业加入了一个日本建筑师的工作室。有项目要做的时候要么天南海北地飞去对接,要么在工作室日夜颠倒地加班。蒋朗语打过电话给他。周存趣疲惫得没有时间应付。他终于回电话的那一天,蒋朗语说想约他见一面。周存趣看了眼自己的日程,说:“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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