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英看着她。服务生把一大碗蛋汤放到桌子上。女人忙着给刘小英舀汤盛饭。后来上来几盘时蔬、鱼肉,桌面上铺得满满当当。女人也没再问她什么,就和刘小英边吃饭边闲聊几句最近的天气。
快正午的点,小炒店里挤满了常客。地面湿滑,雨伞上的水滴得到处都是。刘小英在热腾腾的饭菜中间抬起头说:“我外孙,两年没走出过家门了。”
女人咬着肉愣了一下。刘小英继续说:“他除了吃饭喝水,连房间都很少走出来。去年初有一天,半夜里我醒了,推开门看。他一个人坐在阳台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抽完了站起身看看外面。那天我总感觉,他是不是有想往下跳的念头了。第二天我问他,问的时候忍不住哭起来。他就那么坐着,低头看看饭,看看我,说‘对不起,外婆’。我说不要对不起,但是一定不要在外婆的房子里这样,外婆会受不了。昨晚我做梦了,梦到我们家死老头和我说,小英你可以过来了,我说我现在还不敢过来...”
刘小英转头看向窗外,流着眼泪说:“我就感觉,我们两个人,住在一个屋子里。他为了我在努力捱下去,我为了他在努力捱下去。但是我这一年真是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总觉得,老头子确实要来接我了...”
刘小英回过神的时候,餐桌对面的人耸着肩哭得比她都伤心。女人后来胡乱抹了下眼泪,招手让服务生结了账。
他们撑伞走出小炒店的店门。女人跑去车上拿了一小盆月季花塞进了刘小英怀里。她笑说:“大姐,刚才算命那老头不是说,你外孙的事马上有转机了吗。你再等等,马上就有转机了。”
刘小英左手拿着那把巨大的长柄伞,右手抱着一盆橙粉色的月季花站在街头。女人爬上货车,朝她挥了挥手,说:“再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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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梅瞥了眼刘小英那张八十大寿的全家福。
办完房子的过户手续后不久,钟邱沿就退了自己那间出租房,搬来和周存趣正式同居了。邱雪梅进城送货那天,想给钟邱沿送点草莓吃。钟邱沿夹着手机,边搬东西边说:“我不住原先那里了。”
等邱雪梅走上亲亲家园三单元五楼的时候。钟邱沿正和周存趣把周存趣房间里的书慢腾腾地摞到一边,摞成两面书墙。房间忽然变得十分空旷,地板上一层薄薄的灰尘,中间有书的影子。等用扫帚扫过,拖把拖过之后,就什么都不剩下了。好像世界上从来没有存在过一间书堆像荒草般丛生的房间。他们在空出来的地方放上了一起买回来的不规则几何地毯,在书墙边上摆一张可以躺着看书的咖色小沙发。
那天一直忙到傍晚。邱雪梅也闲不下来,捞起袖子,帮着他们一起收拾客厅。刘小英生前就很喜欢囤东西,客厅各种柜子里塞满了奇奇怪怪的物什。钟邱沿从电视机柜里拖出五十多盒火柴的时候叫道:“刘小英打算拿去卖是吧,穿个红色斗篷站亲亲家园小区门口跟人说,只要擦亮火柴你就可以看见温暖的烤炉、喷香的烤鸭...”
周存趣还在矮柜底下发现了一大包纽扣。刘小英收藏了很多看起来非常漂亮的扣子。他们把那些东西用塑料箱子分类装好,一起放进了刘小英的房间里。
矮柜顶上放了一张刘小英四十来岁时候的黑白相片,梳两根麻花辫,穿白衬衫。钟邱沿用刘小英留下的火柴点了两支香,举在手里说:“二外婆,我正式住进来了,和你说一声。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然后他给刘小英供了两排AD钙奶,因为刘小英生前有阵子特别喜欢喝。他又双手合十拜了拜,说:“不够托梦和我说。”
邱雪梅站在他身后又抬头看了眼那张全家福。她总觉得正中间这张脸面熟,但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打了个冷颤,紧了紧自己的外套,忽然叫起来:“啊呀,嘟嘟啊,光忙着干活把你爸忘在客户那里了。我得走了,天呐。”
她留下两小篮草莓匆匆跑下了楼。
那天,钟邱沿和周存趣自己做了一大桌菜庆祝搬家同居。他们在暖黄色吊灯底下碰了碰酒杯。三十多年后,亲亲家园三单元五楼终于换了新的住客。他们会把霉斑弥漫的墙皮重新粉刷,换掉掉皮的沙发、给餐桌铺上暖黄色的桌布和透明隔热垫。钟邱沿要在客厅里和周存趣接吻的时候,会哒哒跑过去把刘小英的照片翻个面,然后又滑回沙发上吻住周存趣。周存趣嗤笑着回吻他。
那年除夕,钟邱沿得回钟家村过年。周存趣一个人留在亲亲家园。他自己稍微做了点菜,然后开了一瓶红酒。周存趣朝刘小英的照片举了下酒杯,说:“外婆,新年快乐。”
钟邱沿隔一会儿就会给他发条短信,在那头哀嚎着:我怎么能扔下我们家乖乖一个人过年的,我这个禽兽。
周存趣回他说:你好好吃年夜饭吧。
他走过去开了客厅的电视机。但不知道怎么了,自从刘小英走了之后,电视机就隔三差五出状况。
前两年过年,刘小英会被接走,去和四个儿女吃团圆饭。她走之前会在餐桌上做满好吃的,然后敲敲周存趣的房门说:“外婆回来再给你打包点好吃的。”
周存趣一般都不太会去吃。他那时差不多是忘记了那天是除夕,第二天就是新的一年了。他只会在口渴的时候出来喝杯水,然后被窗外的烟花礼炮声吓到,有点茫然地望着外面的热闹。
今年钟邱沿很早就开始念叨了,问他跟不跟着他回钟家村吃年夜饭。周存趣摇摇头,他会觉得特别不好意思。于是钟邱沿还是自己回去了,然后在过了零点之后,飙车从村里赶了出来。
那时周存趣刚洗好澡,盘腿坐在客厅里读一本不太费神的短篇小说集。钟邱沿拿钥匙开门进去,身上带满寒意地脱着鞋子说:“冻死我了。”
周存趣转头看着他。钟邱沿脱掉外套,滑到沙发边坐下,张开手臂说:“快抱抱。”
周存趣抱住他。钟邱沿说:“新一年第一次见面,有没有特别想我。”
周存趣说:“你上午刚走。”
钟邱沿又嚷嚷起来了:“你真的对浪漫过敏,周存趣。”
周存趣笑起来。
钟邱沿修好电视机之后,他们抱靠在一起看了会儿电视。周存趣后来在沙发上睡着了。他醒过来的时候,客厅灯暗着,身边空空荡荡。他身上盖着毯巾,时间是凌晨两点,他经常走出房间晃荡的点。客厅茶几上放着两盒蘑古力。他慌乱地起身,到处找钟邱沿,有点着急地推开房门、卫生间的门。
周存趣转头,忽然看到钟邱沿拿着茶叶罐,趴在阳台上抽着烟看远处绽开的烟花。周存趣身上裹着毯巾,走过去从背后搂住他,伸手拿过钟邱沿手上的烟抽了一口。烟头像一颗红色的小星星点在雾蓝色的夜空里。周存趣抬头朝空中叹了口烟。
钟邱沿回头,拿手背蹭了蹭周存趣的脸,笑着对他说:“新年好啊。”
周存趣搂紧了钟邱沿,把头搁在他肩上,轻声说:“新年好。”
第24章 稚茸炊饭(一)
年后,大鱼以及阿山两口子提着一些新鲜蔬果去亲亲家园找钟邱沿他们聚餐。他们到面包树街口的时候,就看到一辆mini cooper歪挤在便利店边上的一条巷弄里,弄堂里的电瓶车滴滴乱按喇叭,弄堂外边急着进去的车也嘟嘟按喇叭。
钟邱沿终于从副驾驶位上钻出来,打开驾驶位的门,说:“下来吧,大哥。”
周存趣下车,摸了摸鼻子,就在弄堂口站着,看钟邱沿把车倒出来。
吃晚饭的时候,周存趣说年后施淑元借了他一辆车。他两年多没开过车,对城区路况也已经陌生。这几天钟邱沿在培训他上路。钟邱沿评价周存趣戴着副近视眼镜开车的样子像极了老大爷勾着背抖抖索索下象棋,真正的举棋不定。他们开回面包树街的路上,他都能边犹疑边拐进巷子里,然后堵死在里面。
过几天,钟邱沿就挺兴奋地和大鱼说:“哎,我跟你说好厉害,今天周存趣能自己开车上班去了。我看了下,开得还成,也就比别人慢十来分钟吧,蛮好的。”
大鱼在电话那头说:“太厉害了,趣哥甚至能边呼吸边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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