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存趣低头盯着屏幕笑起来。施淑元在他面前打了声响指,说:“别傻愣着了,我一个资本家,看不得员工偷懒。”
周存趣坐到了给他清出来的办公位上。他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快进入工作状态。早上和施淑元的团队开完会,把交办给他的事项厘清楚之后他就上手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施淑元问他适不适应。
周存趣说还可以。他之前坐在工作室里对着两台台式、一只笔电工作的时候,屋内暖气也是那样开到最足。他常觉得自己像块被烘烤过度的地瓜干,正在起皱蜷曲,被抽干最后一点水份。但他现在也不是这种感觉了。工作一会儿确实很容易就精力用尽想休息。他就站起身到茶水间里去站一站。
茶水间是透明茶色玻璃围起来的一小片,里面有两套桌椅。格子间里大家都不太交谈,地上铺着薄薄的地毯。有个保洁员在一边给几盆大盆栽喷着水。周存趣回过神才回想起来,他已经不在亲亲家园三单元五楼的书堆中间了。他真的又开始走进社会工作了。
那天上完班,已经七点多。周存趣下楼,钟邱沿的车停在楼下。周存趣坐上副驾驶位。钟邱沿掏了盒蘑古力出来扔进周存趣怀里,说:“奖励我们家宝宝的。”
周存趣很开心,和拿了奖似的。钟邱沿开车回家的时候,他就拆开包装开始吃了。钟邱沿说着:“待会刘小英该说了,饭也不好好吃,尽吃小零食了。”
周存趣笑笑,也塞了一颗蘑古力在他嘴里。
那天周存趣可能工作累了,晚饭还是吃下去很多,睡觉也睡得很沉。刘小英坐在沙发上边泡着脚,边扭头看着周存趣和钟邱沿坐在四方小餐桌上吃晚饭。钟邱沿吃一会儿,习惯性就会给周存趣夹一筷子肉。他们在那盏暖黄色吊灯底下坐着,不知道聊着什么,慢慢吃着饭。
刘小英看着这间和自己差不多老得有点掉皮脱落的屋子,前几年六楼那户人家水管漏水,把她家的天花板漏出了两大片软软的霉斑。她那四个儿女有次问她要不要重新装修一下。刘小英想,装修了变亮堂了又怎么样。她还是喜欢生活在堆满她的东西,旧到掉皮的这个家里。
她一生的成就也在这个家的客厅里放着,一矮柜的奖状奖杯,一张八十大寿的全家福。这是刘小英满当当的一生。
一个月后,周存趣第一次陪着施淑元去见一个客户。他顺便提前下班回了家。进家门的时候,厨房里没什么动静。胖乎乎的电饭煲也是空的。周存趣叫了一声:“外婆?”没人应他。
周存趣打开了刘小英的房门。今早他和钟邱沿都急匆匆地上班去了,没留意刘小英早上没有出去早锻炼。她一直睡在床上,特别安静地走掉了。周存趣站在床边,看着闭上眼睛,仍旧在沉睡中的外婆。
后面几天收拾遗物的时候,周存趣会在刘小英的写字桌抽屉里发现一封很早之前就写好给他的信。刘小英在信上写:存趣,如果你看到这封信,那说明外婆是不是去见你外公了?这两年其实外婆挺开心的,这是真话。我在陪着你的同时,你不是也在陪着我吗。你小姨老说我特别偏心你。但其实不是,存趣,那天不管是我哪个孙子或者外孙坐在我的楼下,我都是那个态度。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这两天我老会想起,你小的时候住在我这儿,你外公骑自行车载着我在楼下停住,你就趴在阳台上喊“外公外婆!”然后再躲下去,躲起来,不让我们找到你。但是我一定会找到你,不管你是躲到窗帘后面,还是躲在卫生间里,还是藏进衣橱里。你那时会惊讶地大叫,然后扑上来笑着抱我。我喜欢你笑。
存趣,我定了遗嘱,死后就把这套房子遗赠给你。不管他们说我偏心还是什么都好。我都死了,我才不管他们。还有你之前交给我的银行卡,都在外婆衣柜的一个小首饰盒里,里边的钱没有动过。
宝贝外孙,好好住在外婆的房子里,这样外婆才可以找到你。
刘小英。
周存趣一直坐在阳台的躺椅里,手里握着这封信。他又看见了手边那只清理得干干净净的茶叶罐。他一直看着阳台的窗外。刘小英前几天还和他趴在阳台上发呆,说着:“前面那小区造起来听说房价可贵了,我想住着也不就是这回事。我这间老破小住着很舒服的啊...”
全家福照片上,刘小英穿着玫瑰红的套装裙,并腿看着镜头。她因为当惯了老师,不笑的时候,有种严厉感。周存趣站起身,趴下去看。十几年前,齐问迁骑着一辆吱嘎作响的自行车载刘小英回家。他们在楼下停好车,不知道在争执什么。
周存趣的眼泪滴下去。齐问迁嘟囔着:“是不是下雨了。”刘小英凶巴巴地说:“那赶紧回家收衣服啊,真是的。”
周存趣朝下面轻声地喊:“外公外婆...”
第23章 野葱炒饭(五)
雨就那么一直下。写完那封信的时候,刘小英抬头才发觉客厅里变得很昏暗。她因为头痛,在写字桌前长久地撑额头坐着,望着外头的雨帘发呆。周存趣拿着自己的水杯出来了一趟。刘小英看着他倒好水,又穿着凉拖慢慢走回了自己房间。
房门合上,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开。
刘小英那天下楼想去找一个老朋友问点事。她走到面包树街的路口的时候,茫然地站了一会儿,忘了自己要去哪个方向。她就撑着一把很大的深蓝色长柄伞在路口停了下来。那次街口便利店边上支了一个算命的摊,是算“马前课”的。有个胖乎乎的女人在刘小英停住的当下,坐到了算命老头的边上。
她问:“算一次多少钱?”
老头问:“你算什么?”
女人撑着头说:“我有个儿子,人蛮好的,乐观勤快,就是从小吧也不会读书,之前说是想开餐馆结果没开成,现在在坐公交车司机了。初中那会儿,老师跟我说啊,他实在太能闹了,就让他一个人坐在窗边的角落里。结果他,就在那儿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卸窗玻璃,老师起劲上课,他起劲地卸,把窗户整个卸下来了...”
老头睁着一只玻璃珠一样的眼球打断了她一下问:“你到底是要问什么?”
女人哦哦了声,说:“啊呀,就是问问我们家小子的姻缘。他八字看着不错的,人也可帅气了。就是你说,后来他把窗户卸下来,后排同学都冻死了。我被老师叫去说了一顿。反正就类似的事可多了。我和他爸都知道那小子不是个能有出息的料。但是现在小姑娘家挑的呀。前段时间吧,我隔壁村的姐妹给牵线了一个,人听说我儿子学历不怎么样,还是个公交车司机,就说算了。然后还有前天,我隔壁隔壁村的姐妹,说她有个表妹的女儿,年纪和我儿子差不多,但是...后来我另外一个姐妹...”
算命老头忍不住又打断了她说:“行了,你转吧。”
于是女人哦了一声,转了转算命老头跟前的盘子。那时刘小英已经举着伞坐到了女人身边。老头拨着解签,翻了翻眼皮,说:“放心,他以后姻缘差不了。”
女人特别开心地凑上去问:“对方是怎么样的人啊?”
老头忽然转着那只视力正常的眼睛看了一眼刘小英。刘小英嘀咕了声:“这真的准吗?”
雨从便利店的屋檐上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女人拿过了刘小英手里那把巨大的伞,撑着她们两个。老头推了推盘子,说:“你问什么?”
刘小英摸了下左手的玉镯子,有点犹豫地看了眼在场的两个人。她说:“我问问我外孙。他以后...”
刘小英没再说下去,然后就伸出了一只手转了下那只盘子。算命老头翻着签书的当口,刘小英就想站起身走了。女人拽了她一下说:“大姐,他还没说呀。”
算命老头抽出了解签,说道:“他的事不用急,很快有转机了。”
刘小英笑笑,礼貌地从女人手里拿过了伞。她迈着腿,有点茫然地朝便利店的另一侧走去。女人忽然追上了她,问道:”大姐,你吃饭了吗?要不我请你吃饭?”
刘小英那天就真的跟着这个女人进了街边的一间小炒店吃东西。上菜前有一阵,她们两个就对坐着,看着窗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招牌发呆。女人指了指街边一辆货车说:“我今天进城送货,我老公腰痛起不来,就我自己来了。”她摩挲着自己一双粗糙的手说:“大姐,我和你是陌生人,如果你有啥心事没人说,你不介意的话,也可以和我说说。我这个人心宽体胖,明天就忘了,不会说给别人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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