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禁恼火:“有什么要紧。”说完便甩上车门按电梯上楼,扔一头雾水的助理从驾驶室里目送他。
他回到家便冲进浴室,烦躁地将洗发水打泡,揉搓进头发里,也不知自己是在气什么。是震惊于阮幼青的现状,还是自己的失态?
他知道许多艺术家在创作初期会面临困难的环境,可在现在这样物欲横流的时代,基本没有人会坚守这样的选择。而且今天他明明是想去了解阮幼青的工作环境,看看那些精妙的玻璃雕塑是怎样被制作出来的,结果进了那个集装箱整个人居然像丢了魂一样,几乎无法思考。他当然可以说服自己这是因为看到了阮幼青这样不同的,天生为艺术而生的人感到震撼,可他再清楚不过接连的心悸是什么。
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是几只蝴蝶在彩色的光线里胡乱飞着,飞的人心里乱成一团。他只得睁开眼睛对着天花板苦笑,转年就二十九岁的人了,眼见着要步入而立之年,居然对着一个阮幼青心思摇摆起来,这像什么样子。
阮幼青没有过分聪明,却十分通透。他安于现实,可并未泯灭心里的童真。他善于观察,内心敏感却不脆弱,他与世俗可以很融洽,也格格不入。那个集装箱里的每个角落都让他难以忘怀。
唐荼从出生起就泡在所谓艺术的氛围里,父母社交圈子里每一双手都金贵地需要单独上保险。那是一根根上帝吻过的手指,描绘塑造最美亦是最凄厉地人间愿景,天堂地狱。
阮幼青显然也该是那些人中的一员,他会成为一个艺术家。
想到自己会帮他规划出一条路,让他可以做一只飞跃现实的蝴蝶,可以活在他的世界里,唐荼忽然有了些困意。
才华很珍贵,需要细心呵护。他这样为自己开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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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安然自若,有人疯狂心动~
第11章 夏天的光
阮幼青的集装箱还是第一次有客人到访。
下午的时候,唐荼摸了摸窗台摆的几颗珠子,问他为什么会选择玻璃,他搪塞了一句因为漂亮。好在对方不知为何有些心不在焉,并未深究。
此刻夜深,他没有开灯,借着月光看朴实无华的玻璃弹珠,那之中有一颗是及其清透的霁蓝色。
这颜色是瓷器才偏爱的重色,厚如深海。他调了好久的色才让深海的水透亮在玻璃中,他现在可以很平静地回忆起江霁蓝,好多他从前刻意回避地细节也随之变得清晰。
八年前,19岁的江霁蓝举着玻璃珠,对着光旋转,他微微侧脸用眼角撇过来,意味深长地问阮幼青:“你知道玻璃是什么意思么?”
可惜那时候的他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第一次见到江霁蓝是五岁那年的盛夏。
阮幼青从记事起,就无法轻易融入周围的孩子群,他不知道那些孩子们在笑闹些什么,久而久之便被孤立起来,渐渐习惯不声不响一个人独处。他每日都在窑厂的办公室看外公给他买的漫画,等待外公下班。偶尔也偷偷溜去工作区域看看大人们忙碌。摞泥拉坯没什么意思,他喜欢看外公画坯上釉,原本粗粝干涩的瓷坯一点点变得光滑明亮起来。外公喜欢仿汝窑的青釉,也是因着这个才有意将他取名为釉青。
某一天他照旧爬上椅子坐在外公的办公桌前,擦干净木桌子上盖着的玻璃板,从最后一个抽屉里取出有些卷边的哆啦A梦,不厌其烦地翻起来,不管看多少次都津津有味。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什么时候屋子里多了个人,抬起头来,对方正直直盯着他,不知道看了多久。
阮幼青见过这附近所有的孩子,那之中并没有这样干净的小孩,苍白的皮肤,大眼睛,清爽利落的短发,精致的衣衫。盛夏的高温里,连风扇搅动的气流都是湿热的,那个孩子却还披着一件白色小外套,不见脸红也不见出汗。对方嘴巴动了动,远远的,阮幼青什么都听不到,便低下头回到书本里,将其置之不理。反正他早晚也会像其他小孩一样渐渐疏远自己的,年幼的阮幼青这样想着。
那之后他们很久没见,久到这个人的印象几乎从阮幼青的小脑瓜里消失。
夏天离开又回来,那个孩子又出现了。阮幼青推开办公室的木门,发现门里面站着比他高大半个头的小哥哥,依旧穿着薄薄的小外套,对方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往他手中塞了几个玻璃弹珠。
“小幼青。”他喊他的名字,又指指自己:“我是江霁蓝。”他说话极慢,像哄一个咿呀学语的婴儿。
阮幼青低头看看手中的玻璃弹珠,不明所以。江霁蓝将他的手铺平,对着窗子:“你看。”
他看光穿过弹珠落在手心里的影子是明亮的彩色。
慈清自古就是瓷器重镇,小孩们玩得弹珠向来都是描着青花,画着云纹的润泽瓷珠,他第一次看到透明的弹珠,尽管玻璃无处不在,窗子,水杯,瓶瓶罐罐,可他从没有意识到玻璃的光影是这样漂亮。
而后江霁蓝就这样,每每和夏天热烈的光一起出现,不久后又消失。
阮幼青后来才得知他是慈清首富江学淳的儿子,比自己大四岁。慈清遍布的瓷窑大多都是他们江家的产业。
就像他猜想的那样,总是带着淡淡中药香气的江霁蓝身体孱弱,似乎是娘胎里带的病,不能跑跳,自然跟其他小孩玩不到一起去。他们每个暑假里一起窝在没有空调的办公室里看书画画,江霁蓝总是会带新鲜的玩意儿来,不厌其烦地逗他开口说话,阮幼青从一整天一句话不说,到后来可以简单与他聊天,那时候也是江霁蓝第一个发现阮幼青的听障,他发觉离远一些这小孩便像听不到一样怎么喊都不回头。不过才半大的孩子便想办法让家人说服了阮幼青的外公带他去看医生。
起初外公将信将疑,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外孙只是性子孤僻内向而已:“他要是听不清怎么会考一百分的。”那时候阮幼青已经顺利读完了小学一年级。他并没有告诉外公其实他不太能听清老师讲话,在学校自己也一样交不到什么朋友,那些孩子就像街坊邻居家的小孩一样,毫无理由地孤立他,还总盯着他窃窃私语,更有顽皮的小男孩对他做鬼脸,嘴里念叨着什么,周围人哄堂大笑。阮幼青听不清自然也不会在意,于是配合着一起笑,他以为大家都一样。
却没想到体检真的查出了问题。外公又带他去大医院做系统检查,医生拿着左右耳听损均达到60db的结果问外公为什么拖这么久才来,外公内疚地说道:“4岁的时候突然生了场病,好了以后就变成这样了。我以为是孩子渐渐发现自己没有父母在身边,所以多少有些自卑内向导致的。”
“幸亏来了。再迟一些可能语言能力都会受影响。”医生有点惋惜:“戴助听器吧。不然现有的听力还会继续退化,听不见就不会说,久了会影响智力发育和心理健康。”
“助听器?”外公有些迟疑,那时候助听器这个东西在大众认知里跟老花镜一样,是为耳聋眼花的老者准备的,可他自觉失职,也怕外孙真的像医生预警的那样,变成低能人,便遵医嘱带他去配机器。
小地方选择不多,进口机太贵,而且昂贵的耳内助听器不适合生长期的小孩子,于是他们选了笨重却价格低廉的盒式助听器。医生调替他调试好的一瞬间,阮幼青吓得一把扯下了耳塞,惊恐地看着外公,那一刻,外公脸上掩饰不住的内疚和痛惜,让他硬生生压下恐惧,又将耳塞带了回去。
自此之后他又可以听清了,听清了虫鸣鸟叫,听清了电视里的流行歌与外公最爱的戏曲,同时也听清了周围的嗤笑,窃窃私语的同学在讨论他无父无母,做鬼脸的顽皮小孩说:“不管骂他什么他都会笑的,不信你看着。”他冲阮幼青喊:“小哑巴!小聋子!”
阮幼青扭头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又默默关掉了助听器。
十六年过去,盒式助听器早已全面淘汰,新式助听器层出不穷,指甲盖大小的深耳道式,一劳永逸的人工耳蜗,在科技的帮助下,听障,甚至聋人都有机会做个正常人。可他依旧习惯耳背式,不易丢失,可以随时取下装到口袋里,让世界恢复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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