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投射入长长的走廊,笼罩着池君韬,像一只温暖柔和的手轻轻拂过他的头发,通常这个角色是穆煦,可此时此刻,池君韬并不想面对他的未婚夫。
这一上午的遭遇,像一场大起大落的噩梦,他的指尖颤抖,轻轻地捂住眼睛。
一堵墙的另一边,穆煦倚着床头,偏头望向窗外的鸟,几只灰扑扑的麻雀、胖乎乎的黑白色喜鹊和一只花戴胜。他的思绪全然放空,什么都没想,眼睛里倒映着辽阔清澈的天光,一个称得上无厘头的想法蹿进他的脑袋——
其实,他也没那么想活。
穆煦被自己吓了一跳,他下意识瞥了眼门口的方向,迅速掐灭念头。
这样想是不对的。
但哪里不对呢?
穆煦皱起眉头,对自己说,就是不对。
不准想了,就是不对。
走廊里响起脚步声,池君韬放下捂住眼睛的手,看向声音的来源,来者是一位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医生。
“你好,你是 415 房间患者的家人吗?” 医生问。
“是的,我是他未婚夫。” 池君韬说,“我想问一下他的情况。”
“心源性猝死,幸好他在的地方离医院近,六分钟之内抢救回来。” 医生推开病房的门走进去,“大部分病人等不到急救车。” 他看向病床上的穆煦,“感觉怎么样?”
“还好。” 穆煦说。
“胸口疼吗?” 医生问。
穆煦仔细感受了一下,说:“疼。”
“还有哪儿疼?” 医生问。
“……” 穆煦拧起眉头,想了一会儿,说,“头晕,浑身提不起劲儿。”
“困吗?” 医生问。
穆煦摇头。
医生皱眉,说:“你都三天没睡觉了,不困?”
穆煦说:“大概困吧,不想睡。”
医生抽出一支笔,在纸上写下一些字迹,说:“先住院观察一周,按时吃饭睡觉,会有护士盯着你,不准工作。”
穆煦正想开口,被池君韬截胡:“好的,我看着他。”
“后续还会有几项检查要做,以及心理健康评测。” 医生说,“你的同事特地为你支付了最高额度的全套体检。”
穆煦点头,池君韬说:“谢谢医生。”
“有心脏病家族史吗?” 医生问。
“有。” 穆煦说,“我父亲三十四岁心脏病去世。”
医生低头写几笔,说:“这段时间好好休息,尽量不要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他看向池君韬。
池君韬忙应下:“好的。”
医生说:“我每天早上九点查房,不要乱走。” 他合上笔帽,朝穆煦挥挥手,“走了,明天见。”
随着房门 “咔哒” 一声关闭,房间里又剩下了穆煦和池君韬两个人。
“先睡觉。” 池君韬说,他走到窗边拉上遮光窗帘,房间里漆黑一片,“睡醒了再说。”
穆煦滑进被窝里,十月的深秋,温度不冷不热正正好,他闭上眼睛,感到身旁的被褥下陷。池君韬挨着他躺下,手臂不敢拥抱穆煦,生怕碰掉他身上的线,他说:“睡吧,我陪着你。”
约莫二十分钟的寂静,房间里响起穆煦的声音:“我不是故意熬夜的。”
池君韬睁开眼睛,听着穆煦的话在耳边响起:“我不想做梦。”
“梦里总是有我父亲,我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白天的时间往前走,到了晚上,我被困在同一天。”
穆煦的声音并不苦恼,他只是疑惑,仿若回到五岁的躯壳中:“我想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
温暖干燥的掌心覆上穆煦的眼睛,池君韬说:“入睡之前可以想一想我吗?”
“说不定你能梦到我。” 池君韬说,“等醒来的时候,你给我讲一讲你的梦,好不好?”
穆煦眨眨眼睛,睫毛刮了刮掌心,他说:“你把我当小孩哄呢?”
池君韬说:“是啊。”
“好吧。” 穆煦说,他拿下池君韬盖在他眼睛上的手,握在手中,呼吸声渐趋平缓,十五分钟后,他陷入深眠。
池君韬躺在穆煦身旁,睁大眼睛,他清醒地意识到一个残忍的事实——穆煦不信任他。
穆煦欣赏他、教导他、帮助他、纵容他、亲近他,却不信他。
应该说,穆煦谁都不信。
穆煦不信穆白萤爱他,不信穆家支持他,不信任何一段亲密关系,不信朋友、不信爱人、不信家人,他执着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背负自以为的仇恨和梦想。
茕茕孑立、踽踽独行,是穆煦的真实写照,他慷慨地给予帮助,却极少接受好意,他觉得自己可以扛下所有的波澜起伏。
可人的耐性总是有限的。
问题出在童年阴影上,穆煦的记忆里为什么缺失了暨钶?他又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梦见暨钶?
池君韬没有答案,池琰或许知道。
池君韬握紧穆煦的手,他需要找池琰认真地聊一聊。
纯白的房间,高高的灶台,穆煦橱柜旁抬头看向笑眯眯的中年女人:“布朗太太。”
“Hi,sweetie。” 布朗太太弯下腰,捏捏穆煦的鼻梁,“昨晚睡得怎么样?”
“还可以。” 穆煦说。
“不能说还可以哦。” 布朗太太说,“你的敷衍我还是能看出来的。”
“好吧。” 穆煦说,“睡得不好。”
“起床的时候吃过药了吗?” 布朗太太问。
穆煦疑惑地看着她,刚想开口问什么药,便看到布朗太太变成了穿着围裙的池君韬,池君韬说:“鱼炖好了,愣什么呢,快去洗手吃饭。”
穆煦转身踏进洗手间,弯腰洗手,突然听到镜子后面响起连续不断的敲击声,“咚咚咚,咚咚咚。” 他抬头看向镜子里,里面是年幼的满眼惊恐的自己。
穆煦猛地睁开眼睛,病床周围响起各类监测仪器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池君韬吓地坐起来打开灯,摁下床头呼叫护士的按钮,他伸手抚摸穆煦的侧脸:“深呼吸,跟着我的节奏,呼、吸、呼、吸……”
楼道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护士急匆匆地推开门,围在病床一圈检查穆煦的情况,其中一个护士问:“发生什么了?”
“做噩梦。” 穆煦说,他疲惫地闭上眼睛,“我好困。”
池君韬心疼极了,穆煦属于极能忍耐的性格,无论多难受,面上永远云淡风轻,从未如此袒露疲态,可见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李医生马上到。” 护士说。
话音刚落,穆煦刚醒时来过一趟的医生踏进病房,问:“怎么了?”
护士详细描述了发生的情况,李医生抽出笔,说:“我先给你开一些地西泮助眠,明天上午去做心理诊断。”
“好的,谢谢医生。” 池君韬说。
医生护士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出病房,门关上,池君韬坐到穆煦身边,问:“梦到什么了?”
“梦到你了。” 穆煦说,“你穿着围裙,跟我说晚上炖了鱼。”
“还有呢?” 池君韬问。
穆煦闭上眼睛:“不记得。”
“我会去找我爷爷聊你父亲的事。” 池君韬说,“他一定知道。”
“嗯。” 穆煦应下,“把灯关了。”
池君韬依言关掉顶灯,只听穆煦说:“我为什么非要死磕我父亲的事情,明明我都不记得以前的事情和他的相貌了。”
“可能就是因为你不记得。” 池君韬说,“迫使你必须想起来、想明白。”
“不要担心,我帮你问问。” 池君韬说,“你父亲的事当年闹这么大,会有人记得。”
穆煦没有接话,池君韬偏头看他,对方已然陷入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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