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观与钟应记得的黑白照片别无二致,就连沈聆曾经感慨过的特征,都能与手上的雕花琵琶一一对应。
只不过,他心心念念的郑婉清的雌蕊琵琶,真的到了手,却是楚书铭的雄蕊!
钟应喜不自胜,看向台下。
“师父,这是雄蕊木兰,应该是楚先生的南音琵琶。”
樊成云点点头,严肃脸上勾起一丝笑容,想到的却是别的事情。
“既然是雄蕊琵琶,那么现在的主人是女性,也难怪她会将琵琶出售了。”
“这有什么关系?”
弗利斯闻言困惑皱眉,“难道你们中国的乐器,还讲究男女隔离,女的不能弹雄蕊琵琶?”
“不是这个意思。”
钟应出声反驳,怀抱琵琶,语气欣喜又雀跃,“而是南音琵琶延续了唐代的风格,从弹奏方式上和我们现代流行的北派琵琶截然不同,如果这把琵琶现在的主人,学的是北派琵琶的话,弹奏这把雄蕊木兰的难度极高,而且可能达不到想要的效果。”
“作为雄蕊琵琶……”
他说着,将竖抱的琵琶打横,斜抱怀中,如同抱着一把吉他。
“楚先生都是这么弹奏它的。”
南音琵琶,传承古韵,无论是琵琶制式“四象十徽”,还是弹奏方式,都一如唐朝,改变极少。
楚书铭单独演奏琵琶时,选用的是别的琵琶,采用的是大众更愿接受的北琶竖式抱法。
唯独和夫人周婉清一起演奏《木兰辞》,必定会拿起这把雄蕊木兰,恢复南琶横抱的传统,奏出琵琶入唐时相同的古色古香。
钟应从来都是透过照片,去思考楚书铭弹奏的音色。
此时怀抱雄蕊,他随手拨弹,就能演奏出日思夜想的《木兰辞》——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
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
流传了千年的汉乐府,响彻维也纳音乐大厅,每一根弦都颤抖出盛世唐朝的风华。
琵琶声声,演奏的是万里赴戎机的坚定,更是寒光照铁衣的不悔。
钟应的弹奏,去掉了管弦乐器的叨扰,唤醒了一段风卷云涌的回忆。
音乐协会的音乐家、乐评人,听过无数的琵琶曲,还是首次见到像吉他一般的南音琵琶。
视线好奇,又觉得传统的乐器当真神奇,不愧是价值一千万欧的珍品。
弗利斯却盯着那把斜抱的紫檀木琵琶,克制不住灵魂中翻腾的思绪。
直至钟应一曲弹毕,才笑出声来。
“原来这琵琶,就是这么弹的!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音乐厅尽是商人豁然开朗的笑声。
好像钟应随性的一首南琶横抱弹法,解决了他多年以来的疑问,令他欣喜若狂。
钟应好奇看他,弗利斯抚住心口,收敛不住笑意。
“抱歉,我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事。但是我感谢你教会了我另一种琵琶,中国的乐器确实超出了我的想象,也见证了我有多么的无知和狭隘。”
他的话发自真心,笑意灿烂亲切,与之前冷漠浪荡的富商判若两人。
“弗利斯先生,我想知道您所知道的一切。”
钟应抱着琵琶站起来,走到舞台边缘,居高临下,肯定的说道,“您一定认识这把雄蕊琵琶的主人。”
弗利斯笑着看他,不再像曾经做的那样故意岔开话题。
“你果然非常懂这琵琶,知道它应该怎样正确的弹奏,所以你说过的故事,应该也是真的。”
“我当然愿意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
这位商人的视线真挚,似乎在平复情绪,“但是很遗憾,我认识的琵琶主人已经去世了很多年。”
钟应并不意外。
1942年,楚书铭已年余三十,如今去世多年也在他们预料之中。
可弗利斯笑容忧伤,又有着如释负重的叹息。
“他死在1944年,毛特豪森集中营。”
第23章
钟应错愕看他, 就连一向冷静的樊成云,都克制不住出声。
“弗利斯先生,您确定吗?”
樊成云往来世界各地多年,对奥地利的毛特豪森集中营不算了解, 也不是一无所知。
“楚先生是去的美国, 他从美国登上回中国的邮轮, 为什么会出现在奥地利?”
木兰琵琶出现在维也纳拍卖行不奇怪。
乐器始终是乐器, 随着主人的迁徙、移民、赠送, 出现在世界的任何角落,都符合常理。
但楚书铭是为了寻找木兰琵琶, 才离开中国。
拿回琵琶之后,他与夫人、女儿登上的邮轮,有凭据记载, 还有华人互助会的档案记录、照片留念。
而民国时期开辟的航线, 必不可能经过奥地利!
“我无法确定。”
弗利斯面对大师的质疑,回答得非常坦诚,“我对于琵琶主人的一切了解,都是道听途说。”
“我今年才三十四岁,您觉得我能从1944年一直活到现在吗?”
钟应不喜欢弗利斯的避重就轻,“那么,您是听谁说的?”
他急切的从舞台上走下来, 不在乎周围音乐协会的评委、两个乐团的音乐家的视线,抱着那把木兰琵琶, 追问道:“他怎么确定自己见到的人就是楚书铭?有没有可能在那个时候,琵琶并不在楚先生的手上!”
弗利斯成为了好说话的弗利斯, 但不代表他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摊开手, 看向焦急的钟应, 扬声说道:“我的朋友,你觉得这是适合讨论这件事的地方么。”
钟应立刻意识到,音乐家的好奇视线过多,其中涉及的又是陈年旧事,确实不适合大张旗鼓的讨论。
他将手上的琵琶,郑重放回琴箱。
“如果弗利斯先生不介意的话……”
“介意。”
弗利斯很肯定的打断他,似乎知道不依不饶的钟应要说些什么。
“我是犹太人,虽然我没有经历过残忍的屠杀,但是我的血液里会永远记住那份仇恨,在谈论起过去的时候,我不希望太多人见到我脆弱的一面。”
他指了指钟应,态度一如既往的嚣张,“你想听我讲故事,那没问题。但是我的故事不愿意讲给更多人听。”
“您的意思是……”樊成云沉吟片刻,问道。
弗利斯掌握了他们想要知道的信息,就掌握了绝对的主动权。
他笑容得意,礼貌的说道:“樊大师,我想跟您的徒弟单独聊聊。”
钟应心里一惊,立刻提起琴箱,让琵琶远离了高傲的商人,唯恐他突然发难,又把琵琶收了回去。
年轻人抗拒的行为,弗利斯看在眼里,满是困惑。
樊成云却一清二楚。
他接过了琴箱,拍着自己徒弟的肩膀往旁边退了两步。
“小应,你去吧。”
钟应神情诧异,还以为师父会一口回绝。
“待人接物,切记温和内敛,说话时多考虑考虑这把琵琶。”
师父的叮嘱发自肺腑,眼神里寄予极高的期望。
钟应张了张口,想要辩解,又回忆起自己并不端庄温和,常常受到师父教诲的事迹,默默的咽下了反驳。
“嗯,师父,我并不讨厌弗利斯先生。”
虽然弗利斯说话做事剑走偏锋,但是他看重琵琶的真心,钟应完全可以感受到。
樊成云得到了保证,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提着琴箱,看向傲慢的弗利斯。
“恰好,我也不懂得琵琶,就让小应和你单独聊吧。”
说完,他还热情的邀请厉劲秋,“厉先生,我们可以再谈谈为死难者谱写的纪念曲,既然要两个乐团合奏,就得大家一起商量一下。”
厉劲秋想跟着钟应去听故事的念头,直接被大师掐断。
只能遗憾的目送钟应和弗利斯离开。
“很抱歉对樊先生无礼了。”弗利斯上车,开口说道。
钟应感受不到他话语里的抱歉,语气平静的说:“我们尊重您的决定。但我好奇,这件事值得如此神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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