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严厉的老师,还要在私教课后收取听后感,不写满“好听”“喜欢”不给及格分。
多梅尼克哭笑不得,看到厉劲秋顺从的离开,并友好的关上了门。
他诧异问道:“孩子,你到底对秋做了什么?我从没见过他这样。”
钟应笑着回答:“因为厉先生是懂琴的人。在我们中国,这样的人被称为知音。他们会为了自己喜欢的音乐争辩、表达最直接的感受,所以有时候显得有一些偏激。”
“我知道,伯牙子期,高山流水。”
多梅尼克说完,自己默默心里补充了一个:贝卢沈聆。
“好吧。”他时间很多,也不急着逃避了,毕竟他还没有单独听过钟应的演奏,确实很感兴趣。
他见到钟应调弦,把漆黑古琴竖起来,熟练得如同斫琴师。
“你想弹什么?《阳关三叠》、《梅花三弄》?”
钟应调好了弦,将琴端正摆放在桌前,才缓缓说道:“一首沈聆先生重新谱写的汉乐府曲子。我觉得它很适合您。”
多梅尼克哦了一声,安静的看他。
贝卢如此重视沈聆,也没能寻找到沈聆半点儿乐谱,怎么钟应不仅一清二楚,还能弹?
他视线扫过钟应手上的七弦琴。
这张漆黑的古琴,声音独特,应该是一张好琴,不亚于樊成云那张长清。
多梅尼克总觉得中国人对待古琴的态度奇怪,无论琴古老或者崭新,都会给琴取一些名字,把琴当成朋友、亲人,仿佛这些琴会回应他们的呼喊,与他们终身相伴。
宽敞安静的室内,响起了厚重低沉的弦音。
钟应没有示意,更没有说“开始”,修长的指尖就勾起琴弦,弹奏起了沈聆重谱的汉乐府。
多梅尼克疲惫了一天的精神,全然放松,并不介意此时听听他“讨厌的”古琴,弹奏“适合他”的曲子,舒缓一下提心吊胆的情绪。
钟应手指抹过琴弦,来回滑动刮擦着,发出的古怪声音。
见多识广的钢琴家知道,这叫走手音,能够增加曲子的特色和感染力。
他放任思绪逸散,随便畅想,将修身养性的弦音,转换为了想象中的美景,让自己更加舒适的去感受古琴的美妙。
钟应如泉水般汩汩的旋律,应当在弹奏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
多梅尼克不由自主想象,这条河里,应该还漂着一艘破旧狭窄的渔船。
也许船夫穿着寒酸,皮肤被太阳晒成褐色,脸上凝固着多年洗不净的污渍一般,笑出满脸皱纹。他抬手将潮湿黏腻的船桨,狠狠砸进水里,一声一声破开水面飘浮的落叶,荡出一圈一圈的波纹。
他本来觉得这样的画面陌生,又随着泠泠琴音,感到了久违的熟悉。
弦动挠挑,短促的声音打破了宁静,也打破了多梅尼克的悠闲恣意。
那段短促的旋律,仿佛是谁在说话的声音,勾起了他强烈的探究欲望。
多梅尼克竖起耳朵去听,像在喊他的名字,又像在絮絮叨叨低语。
忽然,他意识到,那不是琴在和他对话。
而是他忘不掉的童年记忆,不断地翻腾于脑海,和琴声逐渐重叠。
他神情错愕的盯着钟应的指尖勾过琴弦,永远记得那样的一幕:
静谧的河流、破旧的渔船,还有丑陋佝偻的渔夫。
对方踩在湿滑鱼腥味的网子上,粗着嗓子隔岸讥诮他——
“多米,你又去看神父弹风琴啦?”
第7章
渔夫呼唤他的声音清晰,多梅尼克甚至记得对方的名字。
他总是叫对方“该死的老约翰”或者“讨厌的费希曼”。
当多梅尼克愤怒的这么骂出声,那个脾气古怪的渔夫,总会哈哈笑出一口豁牙,令他感到十分羞恼。
音乐家多数出身不错。
因为只有富裕的家庭,才能供养出优秀的钢琴演奏者。
然而,多梅尼克不一样,他贫穷、窘迫,人生中接触的第一架琴,仅仅是乡下破败的教堂里,神父弹奏的脚踏风琴。
他有天赋。
但这世上有天赋的人太多,别人都有名师教导,弹奏着音律齐全的漂亮钢琴,掌握了完美的技巧和知识。
可他只有慈祥的神父,听完他敲击琴键的即兴演奏之后,鼓励道——
“多米,你是个天才,你应该去佛罗伦萨!”
多梅尼克一直有离开维阿特,去向佛罗伦萨的梦想。
他一边耕种,一边厌恶自己的人生。直到十二岁,他终于如愿以偿的摆脱了家庭,去了他梦想的地方。
只可惜,梦想的开始更是梦的结束。
佛罗伦萨这样的音乐之都,天才太多了。
多到街边的餐厅、酒吧、教会,都不需要他这样连肖邦都没听过的乡下小子,更不愿意他肮脏粗糙的手指,去触碰高贵的钢琴。
多梅尼克已经记不清那是什么时候。
他饿着肚子走到街上,觉得自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他甚至想投河自尽,结束可笑的一生。
在极其绝望的时候,他发现了一架无人问津的旧钢琴。
陈旧破败的立式钢琴,油漆脱落、断了琴键,它被抛弃的样子,就像当时的多梅尼克。
他们都是佛罗伦萨不需要的音乐垃圾。
多梅尼克站在钢琴前犹豫许久,终于按响了残存的琴键。
他的手指僵硬,饥饿使他思绪混乱,脑子里只有旋律。
瑟瑟夜风之中,他全部的饥饿、愤怒、悲伤,都砸进了琴键之中,破旧钢琴根本无法演奏出他万分之一的痛苦,偶尔只能发出喑哑的咯吱声,强调它被扔掉的原因。
无人欣赏的即兴演奏结束,只剩下多梅尼克的哭声。
他随时都会昏死过去,又觉得音乐承载了他一生的梦想,不愿就此放弃。
也不知道多久,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递给他干净的手绢。
多梅尼克视线模糊,见到了一位优雅高贵的老绅士,连对方递过来的手绢都绣着姓氏花纹。
那是哈里森.贝卢。
四十年前,他还能杵着手杖,走在佛罗伦萨的街巷,发现了痛苦挣扎的多梅尼克。
他慈祥而善良的问道:“朋友,你想弹奏真正的钢琴吗?”
从那之后,多梅尼克得到了最好的教导,拥有了真正的钢琴,更凭借音乐天赋,征服了意大利挑剔的听众,成为了首屈一指的音乐剧院的老板。
多梅尼克过上了梦想之中的生活,他有了房子、存款、豪车,没有人会因为他不懂肖邦而质疑他的水平。
他只要弹奏钢琴,就会叫人忘记他所有不堪的过去。
连他自己都快忘记了。
忘记了维阿特乡穷困潦倒的童年,忘记了他是出生于破落木房子里的多米。
等到钟应停下了双手,古琴颤音渐渐淡入空气。
多梅尼克擦着泪水,泣不成声的喊道:“该死的,你到底弹的什么东西!”
“沈聆先生重新谱写的《悲歌》。”
钟应看向狼狈的钢琴家,用中文的韵律习惯,徐徐念诵着千年以前的乐府诗。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
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这是一首思念家乡的曲子。”
悠长的中文腔调,自成咏叹一般的声律。
翻译成意大利语之后,更叫多梅尼克惆怅。
“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
怎么遥远的东方,也有这样的河流,也有这样的小船,也有他这样失去亲人的浪子。
诗句不可思议得像是亲自为他撰写,又偏偏诞生在公元之前,明明白白写就了孤身一人,无处归乡的苦闷。
多梅尼克一直埋藏起童年美好又痛苦的记忆,他每每吹起河风,都会想:
我没有了过去、没有了牵挂,这世上再也没有穿着破烂鞋子、食不果腹的多米,只有意大利音乐剧院伟大的钢琴家多梅尼克。
可他听完这首曲子,泪水真实的告诉他:他想家了,即使无家可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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