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
樊成云想说些什么, 却又难以顺利出口。
他泛红眼眶流下泪水,在一张从未见过的筑琴面前泣不成声。
这是沈聆的琴,更是林望归苦苦寻求的琴。
千年风雨没有弯折它提拔的琴身与银弦,只是许多脆弱而消瘦的身影倒下,为它留下了一缕坚定执着的灵魂。
琴行安静得只剩下低低呜咽,钟应本就澎湃的情绪,又在樊成云的眼泪里变得泛滥。
“走,我们去琴馆,我们去告诉望归。”
樊成云合上琴箱,扯出一丝笑容,揽着钟应的手臂,往樊林里面走。
师徒两人泪水涟涟,既兴奋又悲痛,终是大步往琴馆去,顾不上招呼厉劲秋这位大功臣了。
琴行的长廊宽敞清幽,厉劲秋红着眼眶看了看,笑着转身。
“不行,再待下去我也要哭了。”
他看了看偷偷擦眼泪的絮姐,低声说道:“絮姐,我先走了,下次再来。”
“下次?”宁雪絮带着哭腔,仍是端起她平静无波的模样,点点头。
“嗯。来的时候和我说一声,给你备茶。”
厉劲秋不知道来过樊林多少次,还没得到过宁雪絮如此郑重的关怀。
听得他愣了愣,忽然心领神会,勾起笑意,“好,谢谢絮姐。我一定记得把彤彤揣上。”
不能辜负絮姐的一片好心。
厉劲秋走了,宁雪絮看了看空荡的街道,关上了琴行长久敞开的大门。
樊林重回平日里的冷清寂寞,但是她循着长廊,走到琴馆旁,就能听到高亢激昂的音色,在一只竹尺的敲击下,慷慨而歌。
钟应端坐在林望归的遗像前,抱着那张千年古筑,用竹尺敲击着重谱的《大风歌》。
他曾无数次为爷爷演奏这首乐曲,也无数次击响那张复制的筑琴。
却没有哪次,克制不住心中奔腾的快意伤痛,在大悲大喜之中,奏响一曲独特的“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归故乡、归故乡……”
樊成云站在一旁,笑着与林望归闲话家常,“现在筑琴回来了,你的魂儿也该回来了。当初我就说你,不要总去找宁明志,等他死了,一切都会变好。你不听、你不信,如今琴在这儿了,你也该高兴了!”
他克制不住流泪,又抬袖一擦,拿过七弦幽居,与钟应纵情乐曲。
那边的弦筑之声,铮铮噔噔,这边随手一抚,琴弦声动便盖过了哭泣怅惘,只剩下一片畅快恣意,还有时不时的笑声。
樊林从白昼到黑夜,响彻了琴弦律动。
师徒两人,弹琴击筑、拉弦敲钟,从一首“饥不从猛虎食”奏至“远望可以当归”,不知疲倦,毫不停歇。
也是宁雪絮出声劝道:“樊叔,休息吧,您还要为师父排一场《千年乐府》呢。”
樊成云才手指麻木,落在弦上,视线模糊的看她。
“哦、对。”他点点头,指尖又是一阵弦音,“是该好好考虑,请谁和我们一起排一排《千年乐府》了!”
厉劲秋回了家,难得见到周俊彤踩着拖鞋晃晃荡荡。
在载宁宅邸禁闭了十几天,压抑的心情,在妹妹毫无规矩的拖鞋响动声里,烟消云散。
“嗯?哥你回来了?去哪儿了?”
周俊彤浑然不觉,手机重度依赖者十几天不回消息,是失去了人身自由。
刚刚还看亲妹娇俏可爱的亲哥,顿时皱起眉。
“你不知道我去哪儿,居然不帮我报警?!”
“……”周俊彤拿零食的手臂都僵住了,她一脸震惊错愕的回答道,“不是你叫我别打扰你,你有大事要做吗!”
厉劲秋皱了皱眉,“怎么可能!”
恶人先告状,气得周俊彤拿出手机,当场翻旧账。
“你看、你看!”
明晃晃屏幕简直要塞进厉劲秋眼睛里。
大作曲家夺过手机,就发现周俊彤浩浩荡荡的追问最上方,字句清楚的写着——
“保密,我才不告诉你,免得你跑来打扰我。”
“关机了,已死勿念。”
厉劲秋看着自己当时意气风发,准备去日本和钟应办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登机前发送的最后消息。
他要是无声无息的被宁明志这老变态弄死了,大概他亲爱的妹妹,仍旧在生气愤怒好奇的等待:到底什么大事,我哥居然一点音讯也无?
厉劲秋无言以对,默默将手机还给周俊彤。
“你真是我的好妹妹。”
他神情痛苦复杂,认真反省自己的过错,“幸好这句话没成为我的遗言。”
不然太社死了,别人肯定以为他蓄意自杀。
周俊彤:?
差点提前留遗言的厉劲秋,回到家中打算重新做人。
他安安静静等钟应消息,顺便决定多多学习,提升自己的文化素养。
曾经怎么都看不下去的课外读物《汉乐府全集》,成为了厉先生的睡前背诵篇章。
他连睡梦里都能闻到硝烟战火,能听到马嘶虎啸,奔走在山麓旷野,醉卧于沙场点兵。
千年乐府,诗篇繁复,浩渺的汉唐宇宙,在晦涩难懂极富韵律的字词里,为他编制了一场美梦。
他见杨柳依依,离人归乡,也见桃李满园,春晖四方。
那些黑白照片上模糊不清的面容,都有了梦里鲜艳的色彩。
他早已熟悉的沈先生,穿着月白色长衫,短发微微拢于耳后,见他走来,笑着对他说道——
嗡嗡嗡!
手机疯狂震动,厉劲秋从梦中惊醒,完全没能听到沈先生要说的话,只剩下一身起床气。
他恨不得恶龙咆哮,认真反省自己怎么不彻底关机。
“喂?”
他没好气的接起吵醒他的电话,想把手机对面的人怒骂一通,到底什么事需要打电话这么重要。
谁知,那边未语先笑。
“秋哥,你还在睡觉?”
钟应的声音满是不敢相信,“都下午了!”
厉劲秋的每一天,从下午开始。
钟应邀请他亲赴清泠湖学院,给他们初次排练的《千年乐府》给些专业指导意见和帮助。
厉劲秋就算头痛困倦,听到《千年乐府》和清泠湖学院,立马来了精神。
“好,我就来。”
绝不推脱,还想趁此机会一雪前耻,让曾经意见颇多的学生们,认真看看,什么是专家!
然而,厉劲秋满怀抱负,到达学院礼堂,才发现这次《千年乐府》的参与者不是学生,而是比他还专业的专家。
“鸿雁老师的琵琶,秋哥肯定听过,这次是她和大弟子胡乐一起,使用木兰琵琶登台。”
“方兰老师最近休假,没有教学任务,正好能拿起朝露。”
“编钟这边,我们请的是齐长询老师,他刚从澳大利亚表演回来,当时负责的就是表演团的编钟。”
钟应一一介绍,饶是平时跟国际大音乐家唇枪舌剑的厉劲秋,也恭敬地端起晚辈该有的态度,和众位大师们致礼。
名师出高徒,钟应不仅是樊成云的徒弟,他的琵琶、编钟、二胡,都是名家授课,亲自教学。
老师们对待他,就像对待自己的得意门生,放心的与他配合。
钟应主要承担着十弦琴与筑琴的演奏。
在遗音雅社首演之时,无法登上舞台的十三弦筑,总算等到了属于它的舞台。
厉劲秋安静站在台下,仰望众多民乐大师的合奏,聆听千古乐器绽放的响动,心中竟然升起了强烈的冲动。
这琴、这钟、这琵琶,由千百年前不知道的制琴师们斫制,历经战火别离,重新相聚,为的,就是奏响这一首首千古遗音。
诗词仍是千年前的诗词,乐曲却不再是凄凉哀婉的乐曲。
它们经过了繁华盛世诞生者的指尖,灌注了全新的蓬勃生命力,昭示着亘古不变的中华血液依然持续沸腾。
演奏结束,厉劲秋觉得刺眼,抬手去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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