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奇于钟应的年轻、聪慧,又好奇于钟应对待师父的仇视、愤恨。
载宁闻志是他记事起就崇敬的大师,能够依靠音乐天赋,拜入载宁门下,学习中国与日本的传统文化,是远山这一生都值得骄傲的事情。
他不明白,他不懂。
仅仅两天相处,钟应对待他们态度温和有礼,比任何一位宾客都要容易伺候。
可是……
钟应垂眸收拾着茶具,忽然听到远山小声说道:
“师父是一位很好的老人,您为什么不试着和他平静的沟通呢?”
钟应拿起茶壶,下面的炭火熊熊燃烧。
他清楚载宁门徒对宁明志的憧憬,更清楚一位“传承保护日本音乐文化”的大师,能够怎样被人神话。
钟应无法和宁明志平静沟通。
他见到宁明志苍老长寿的躯体,听到他卑鄙的狡辩,就会想起很多很多人。
“因为他活着的每一天,都踩在逝者的脊梁骨上。”
钟应的声音冰冷,漆黑的眼睛凝视单纯的远山,“你知道日本人去到中国,残杀了数百万数千万的无辜百姓吗?”
远山脸色苍白,声音弱弱的说道:“知道。”
载宁静子时常往来宅邸,他们这些日日陪伴载宁闻志的徒弟们,自然比外人更加清楚历史。
钟应看他萎靡不振,无奈的勾了勾嘴角,叹息道:
“日本人杀害的,是毫无瓜葛的陌生人。可宁明志害死的,是他朝夕相处的至亲挚友——”
他抬手用水浇灭了炭火,刺啦一声灰烟弥漫。
“他比日本刽子手还要凶狠,也配做你们的师父么。”
远山刻板机械的外表下,有着一颗活泼雀跃的心。
可惜,这颗心就像钟应浇灭的炭火一般,病恹恹的,持续沉默的陪伴钟应回到房间,道别告辞。
钟应关上门,满意的见到猗兰阁的琴桌空荡,只剩焚烧的香炉烟气袅袅。
宁明志收回了那张久无人弹的七弦琴。
到了夜晚,钟应窝在幔帐之后,盯着床顶思考人生,却听到了一阵礼貌的敲门声。
“钟先生,您睡了吗?”
询问他的是远山,但是远山并不是一个人来。
钟应刚刚打开房门,守在宁明志身边的徒弟致心,亲自抱着一张独特的古琴,走了进来。
那琴细颈窄箱,十三根银弦闪烁寒光,琴身木漆暗红,悬着淡蓝的穗子,随着致心的步伐招摇。
“这是猗兰琴。”
致心简单的介绍道,“师父说,你应该比任何人都要懂得它。”
钟应看着那张本该陌生的琴,却又对它无比熟悉。
这是遗音雅社的十三弦筑,更是沈聆寄予厚望的失传乐器。
他记得沈聆与筑琴初见,欢喜异常,写道:筑琴以竹击之,声凄音沉,应作悲歌。
他也记得沈聆与宁明志初见,喜出望外,写道:致远天资聪明,又在日本留学,精通乐理,交由他研究筑琴再适合不过。
致心将筑琴安放于桌上,配套竹尺木色清浅。
钟应不由自主的拿起细细琴竹,虚空垂了垂手腕,轻声说道:“这琴已经不叫猗兰了。”
致心和远山不明所以,他们安静站在一旁,不敢出声询问。
因为,来这里之前,师父已经认真叮嘱。
他会在监控前观看一切,他一定要听到钟应拂弦击筑的乐曲!
可钟应拿起了竹尺,丝毫不急。
他勾起浅淡笑意,仔细端详这张离开故土多年的筑琴。
“这是沈聆沈静笃先生,八十年前赠予宁明志的十三弦筑。”
“唐朝琴师仿制而成,琴身漆色稳重,音色悲戚,可做悲歌。”
“那时,沈先生与宁明志相交甚笃,友谊长存,便给它取名猗兰,希望宁明志能击筑登台,奏一曲《猗兰操》。”
“后来……”
钟应执尺轻声笑道:“沈先生对忘恩负义之人失望透顶,便在遗书之中给了这张筑琴新的期许,也给了它新的名字。”
“所以,它早就不叫猗兰了。”
说着,钟应手腕轻轻扬起,稍稍用力一击,竹尺就在无声的空气之中,堪堪距离琴弦毫厘,又恰好悬空于他想击响的琴弦之上。
钟应并未停手,他凭着对筑琴的熟悉,动作轻盈流畅的以尺击弦,准确无比的在十三根弦之上反复停留。
猗兰阁无声的演奏,惊吓住了远山和致心。
他们面面相觑,盯着钟应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击筑,完全无法理解这样奇特的行为艺术。
然而,钟应却格外满足。
他心中有万千律动,千年遗音。
虚空奏响的筑琴,响彻君子院,震颤载宁邸。
短短一曲纵情悲歌尽,钟应笑着放下了竹尺,像是寻求听众认可一般,看向远山。
“好听吗?”
远山眨着眼睛,什么都没听到,只见到钟应拿着竹尺挥击一通。
但他想起师父的叮嘱,又碍于致心在场,不得不捧场的回答道:“好听。不过……”
远山仍是困惑的问道:“您弹奏的是什么?”
钟应手握竹尺,伤口未愈的右手指尖刺目显眼。
他朗声吟诵——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
他竹尺放回原位,像是真的进行了一次酣畅淋漓的击筑而歌,恣意畅快。
下一刻,钟应仰头看向屋顶闪烁着红灯的监控探头。
“这首筑琴名曲,正适合此时此刻的龙潭虎穴。”
他问宁明志,“很应景,不是么?”
第74章
钟应的话, 让远山和致心一同惊讶错愕的仰视监控探头。
他们知道载宁大师就在那儿,一定会听得清清楚楚,也会气得肝胆俱裂。
琴没能听到,还惨遭钟应一番讽刺。
远山神色不安, 看了看致心, 又看了看琴。
致心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 出声说道:“钟先生好好休息, 我们先告退了。”
话音刚落,他们就脚步迅速的离开了猗兰阁。
只留下了一张筑琴。
然而,钟应安静的站在琴桌前,仍是一语不发。
哪怕大门紧闭,夜深人静,他也不过是长叹一声, 离开了筑琴,离开了监控的范围。
夜色中的载宁宅邸,酝酿着深沉如黑夜的风暴。
远山和致心焦虑万分的赶回和室,果不其然听到医生们低声的劝慰, 还有他们师父的低声哭嚎。
“他为什么不弹琴, 他为什么不击筑?”
“那是宁学文求都求不来的猗兰琴,我能给他,我都给他!”
“给我叫钟应过来, 我要见钟应!”
“载宁大师”“您冷静下来”的呼声之中, 远山心中惊恐悲切的跪在室外,慌乱的想要起身去叫钟应。
可他还没站稳,又被致心一把抓住, 摁回原地跪着, 只能见到致心冲进去安抚的背影。
“师父, 钟先生不过是因为指尖伤口未愈,说些气话罢了。”
“您说过,人心相齐,方能奏响佳音,现在强迫他击筑,奏出来的也不过是哀怨伤感的乐曲。”
“等钟先生的手好了,再让他弹琴击筑,不是更好吗?”
致心柔声劝告,眼神示意医生们动作。
宁明志怒气汹汹,总算在药物的控制下,平复下来。
弟子们伺候着宁明志躺下,老人疲惫苍老的闭上眼。
那些药能让他躯体平静,却平息不了他的梦境。
他沉沉睡去,见到的竟是八十年前的沈家大院,屋檐水滴清澈砸落青苔石板,院落宽敞雅致清幽。
一个他至死不忘的身影,站在那儿,迫使他激动出声。
“静笃。”
沈聆转过身,脸色苍白,没了笑容。
眼神麻木,好像不是在看他这个挚友,而是在看一个仇人。
“静笃,你怎么了?”宁明志感觉到自己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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