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兰若寺(160)

　　见了槐序，这龙神下辇，拱手道：“见过大宗师，见过诸位。”
　　槐序还礼, 道：“长江龙君为何在此？”
　　长江龙君道：“大宗师此行凶险，某不得不来送行。某虽无大宗师的天纵之才，但也佩服大宗师与诸位的豪情壮志，故前来为大宗师开道。”
　　长江龙君身后的侍女捧来几杯玉液，长江龙君道：“不敢为诸位奉酒，聊以玉液代之，诸位请了。”
　　槐序心中亦是有些激动，失笑道：“我有意静悄悄地离开，却不想还是被龙君堵住了。”
　　诸仙饮下玉液，心中亦是难以自持。长江龙君玉辇开道，一路顺风顺水，直到离北地不远。
　　长江龙君道：“诸位，我不能再向前了。诸位若从北地归来，只要踏入江水，必有水神护佑。”
　　金口玉言，必有应验。
　　诸仙向长江龙君告辞，便朝北地行去。槐序站在惊蛰的头顶，回首望去，只见长江龙君仍旧站在玉辇上，目送他们离开。他目光一转，注视长江龙君身后另外一位侍从。
　　越是近岸，越是雾重。这一层浓雾分隔了北地与长江，也分隔了槐序和那侍从的视线。
　　长江龙君道：“黑山君，他已经离开了。”
　　那侍从伸手在脸上一抹，露出白献之的脸来。他回道：“他发现我了。”
　　白献之叹了一口气，道：“他肯定看到我的时候就发现我是谁了，却一直没有揭破。”
　　长江龙君拍了拍玉辇，玉辇便往水中沉去，龙君悠悠道：“看破不说破，说破了，不过是徒乱心神。黑山君，且放心吧，老龙活了这么久，从不走眼，兰若王眼前虽有劫难，但福运深厚，路还长着呢。”
　　白献之只道：“承你吉言。”便收拾好情绪，道：“我们还是商量一下长江布防的问题好了。”
　　雾气的另一侧，槐序收回目光，看向了已经越来越近的北岸。槐序施展天衣之术，一层细微的光芒从他身上蔓延开来，月光一般照到所有人身上，随后他们便消失在雾气中。
　　一行人真正走进北地，便察觉出北地截然不同的变化。对他们影响最大的，便是法则变化了。北地自成一域，神国的法则导致此地灵气更倾向于神，而不是仙。仙人通过道法驾驭水火风雷，在南地要用一分力施展的法术，到这里便需要三分力。相应的，神灵通过神位撬动法则，施展出来的神通不仅消耗少，威力也更强了。
　　槐序与他们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些沉重。北地神国还未完全稳固就有此变化，等神国稳固，他们受制会更多。槐序看得更深远一些，明白这是在断绝仙根，年深日久，不需要刻意打压，仙道自然便会没落。
　　一路上冰雪未消，草木凋零，仿佛春季从未光临。
　　大春真人道：“虽然北地神灵都已经南迁，但四季变化并不分南北，天地生发之时，为何独北地仍旧寒风凌冽？”
　　张浩真老道抓了一缕风嗅了嗅，道：“有东西过来了。”
　　六人警戒着，不过片刻，便见到成群结队的狼从冰雪深处奔跑着从面前经过。六人已经隐去了身形，自然不会被狼群察觉。张道人看着狼群离开，突然伸手抓住最后一头狼，伸手轻轻一捏，便将其喉骨捏碎，拿到身前。
　　老道伸手在狼身上摸索着，连声道：“古怪，古怪。”
　　方淼真人问道：“有何古怪？”
　　张老道嘿嘿一笑，对着这狼一吸，将其中的血气尽数吸出，结成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红珠。他拿着红珠，道：“一般的狼，体内可没有这么旺盛的血气，还有一点神通的痕迹。”
　　“能有这般旺盛的血气，又能掌握一点神通，早该开了灵智，怎么会还如野兽一般生存？”方淼真人眉头皱起，一指点在狼头上，却什么也没有发生，“魂魄消散了？”
　　槐序结果红珠，法力如同万千丝线探了进去，将红珠剥离开来，最终只剩下一点荧光。
　　“魂魄不是消散了，而是落入冥国了。”槐序说着，将手中的荧光放到众人眼前，道：“真是可怖，这才多久，连普通的狼身上都诞生出一点神力了。”
　　妙谛禅师伸手探了探，道：“掌控冰霜的神力？”
　　余信手扶剑柄，环视四周，闻言也伸头过来看了一眼，道：“这点神力有什么用？”
　　大春真人回忆起经过的狼群，“一头狼只能呼出寒气，几十头狼便能喷吐冰刀霜剑了。”
　　“北地的狼体内出现了神力，那其他动物呢？人呢？妖灵呢？这些神力如何诞生，又会去到哪里？”妙谛禅师问道。
　　这其实不需回答，众人心中不寒而栗。当若如此，那整个世界，岂不是如同羊圈？
　　槐序做出了决定，道：“跟上那群狼，这些狼不会无缘无故的经过这里。”
　　一行人尾随着狼群一路奔走，到了一座城池前，这座城池前已经汇聚了众多的狼群，远远不止他们所尾随的那几十只。
　　狼群将城池包围，嚎叫声此起彼伏。守在城墙上的人两股战战，面如土色。
　　槐序等人穿过狼群，进了城中。城里十室九空，几乎所有人都到了县衙前——说是县衙，但更像是神宫，县衙前伫立着巨大的祭坛，县老爷站在祭坛前动情演说。
　　“诸位，雪狼围城，我们出不去，无法求援，就只能困死在城中。城中所剩的米粮不多了，我们撑不了多久。本县召集大家，便是要想法子度过难关。”
　　围着祭坛的城民被衙役约束着，一圈圈站好。大多是面有饥色、瘦骨嶙峋。听着县官的话，脸上不由得浮现一丝绝望。
　　“大老爷！我们要怎么办？”
　　伴随着此起彼伏的狼嚎，这群可怜人的声音绝望又弱小。
　　县官的脸上浮现一抹狂热的神光，道：“只有一个办法！祭神！”
　　“祭神？”人群中发出疑问。
　　“对！祭神！”县官振声道：“这些雪狼能吞吐冰雪，是冬神的饲养的宠物。已经过了惊蛰，春天该来了！我们要祭春神，只有唤醒了春神，我们才能耕种、才能生活，只有唤醒了春神，这些雪狼才会躲回冰雪中去，只有唤醒春神，我们才能活下去！”
　　“不仅要祭春神，我们还要祭冬神，祈求冬神放我们一条生路，祈求冬神安心沉睡！”
　　县官的脸上满是狂热和激昂，他的情绪感染了其他人，人群在短暂的寂静之后，纷纷躁动起来。
　　“祭神！”“祭神！”
　　县官光荣地带领他们将冬神和春神的神像抬了出来，并在极短的时间里召集能歌善舞之辈，准备了娱神的仪式。
　　两位美丽的少女戴上面具，扮演冬神和春神，众人为她们献上美食美酒、献上歌舞、献上诚挚的心，代表着冬神的少女喝醉了，众人为她披上锦被，守候她进入沉眠，预示着冬季的离去。代表着春神的少女则接受众人的祭品，与众人一同歌舞，预示着春天的到来。
　　众人跪倒在神像前默默祈祷，愿力星星点点，如同满城飞舞的流萤。
　　槐序和他们注视着眼前这一幕，注视着冬神和春神降下神迹，雪狼渐渐往冰雪中退去，乌云渐渐散开，阳光落了下来，冷冽的寒风也渐渐便暖。
　　这无疑是神迹。
　　县官脸上出现了狂喜的神色，高呼道：“感谢冬神！感谢春神！”
　　众人脸上也迷乱起来，口中高呼着神号，欢呼着、雀跃着，为了冬去春来，为了他们的生命，以及，为了神。
　　槐序和大春等人离开了城池，察觉到笼罩着这座城十多里的隆冬退去了，但更深更远处的冬天，依旧不曾离开。
　　他们一言不发，跟随着狼群在寒风中穿梭，果然又在下一个城池，见到了如出一辙的手段。
　　他们的心沉了下去，几乎说不出话来，一个可怕的未来已经在他们眼前拉开的序幕，他们既感到心惊，但内心深处的愤怒，又让他们前所未有的斗志高昂。

　　☆、第一百七十四章、一块石头

　　
　　槐序等人跟着雪狼在北地穿梭, 看着一个个城池由于冰雪覆盖，互相封闭，无法交流沟通，重演了上古之时小国寡民的状态。县官成了天子和白莲教的代言人，县衙成了神庙，断绝圣人之言，蒙蔽百姓之智, 用神治之法取代了人治。
　　百姓成了提供愿力的羔羊。
　　张浩真老道潜入一座城中，偷偷将县衙里一个白莲教的教徒绑了出来。六位地仙围着这教徒仔细端详，将这可怜的家伙吓得晕厥过去。
　　张老道从来不是什么仁善的角色, 他嘿嘿一笑，一指点在白莲教徒的脊柱上，将他脊柱大龙节节卸开，使他无法感觉到身体的变化。随后, 老道士将炼尸、炼血之法通通施展出来，剥离他的血脉, 把神国建成以后对他的影响通通试探出来。
　　方淼真人施法拘出他的魂魄，把他的魂魄展现在众人眼前，同他的肉身比对。槐序则睁开神眼去看他的因缘线，顺着一根根的因缘线追根溯源, 寻找他与北地诸神缔结的因缘。
　　天明十分，张老道又悄无声息的把人送了回去，这家伙除了精血亏损，又丢失了一段记忆, 仍旧活蹦乱跳。
　　六人找了个避风的地，总结了一晚上的发现。
　　张老道皱着眉头，道：“身体与从前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但血脉里如同雪狼一样，多出了许多奇奇怪怪的神力种子，只是不曾唤醒。”
　　“灵性下降了。”方淼道人拿着纸笔写写画画，道：“不论是成神还是成仙，第一步就是要一灵不昧，但此人的魂魄驳杂混沌，若是没有机缘，根本不可能踏入第一步。”
　　槐序的眼里有不少血丝，探查因缘线是他的神通，本来应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但他透过无数条因缘线，找到他体内神力种子的源头，险些惊动了神力种子的主人，耗费了他极大心力。
　　“他修行了白莲教的功法，与白莲教缔造的诸神都缔结了因缘，因此体内暗含着神力的种子，但魂魄的灵性也被污染了。这些都不重要。”
　　槐序吸了一口气，道：“神国笼罩下的所有生灵，都会与那位缔结因缘，哪怕与白莲教的神没有交集，也会在体内渐渐生出神力种子。只要生活在神国的规则里，就会被那位感应。她的神力会在所有生灵体内萌发，有些生灵会觉醒，有些不会，但她的神力种子总会不停生长。”
　　“她播种力量，让她的力量在大地上生长，当死亡降临，她播种的力量又会回到她体内。”
　　槐序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躲避无生老母的目光，窥探她的因缘，让他看到无数可怕的景象。
　　“我们不能失败，否则，这个世界就会成为她的农田，我们都会成为地里的作物。活着，为她供养神力，死了，为她供养魂魄。”
　　众人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一幅幅浮光掠影一般的画面，那是所有人都无法想象的残酷与冰冷。
　　余信拔出腰间的宝剑，道：“时间不多了，我们该走了。”
　　大春真人给槐序喂了一颗丹药，弥补他损耗的元气。妙谛禅师拿着槐序递过来的地图，从怀中拿出一朵金莲，道：“我从师尊那里顺来的佛宝金莲，虽然不能破敌，但用作护身之宝也还堪用，隐迹藏形、飞遁虚空，都不在话下。”
　　妙谛禅师将金莲祭起，化作一地盛开的金光，将六人裹在其中，便穿过虚空，往地图所示之地遁去。
　　北地山川俊秀，不乏崇山峻岭、大泽汪洋，但白莲教的祭坛却并不在这些地方。越是灵机充沛之地，越是沾染了此方世界的烙印——这天然与意图降临的那位神灵意志相冲，因此这些祭坛就建立在各个不起眼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