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眼下了,就本村东头的刘家三郎,和下河村的焦姓农家汉子,说要先见见他。
寻常人家嫁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很少私下再相看,能到这一步的,多是不咋满意。
林白梧一早听说过这两人,同他一样,都是过了大年纪配不上人家的。
那个刘家三郎刘长青,在猎户王家那会儿,张媒婆子还拿他说事儿挤兑过人,一个跛了足的读书郎;
另一个下河村焦家的焦浪,四肢勤健,只据说小时候患过疾,落了一脸的麻子,寻常人瞧着都怕。
林白梧咬住嘴唇:“方婶子,现下我事儿急,应不了你,回头我再去寻你。”
他怀里的钱匣子是救命的稻草,他得赶紧请大夫,救爹的命。
方春桃见他要跑,急喊道:“人家等着信儿呢,你见是不见啊!”
林白梧咬咬牙:“见!”跑了没两步,紧着又补了一句,“就见焦家那个!”
他心里有自己的计较,那焦浪虽说长相难看,好在健全,阿爹有事儿了,能拉得动板车。跛子不行,跛子跑不快。
方春桃得了准话,脸上堆了笑意:“那可说定了,后儿个成不?我让焦家上这儿来!”
林白梧跑远了,没听见,也就没答话,倒是方春桃自顾自喊起来:“那就定后个儿了!”
*
大猫儿丢的这个把月,发生的事儿却不少,也逼的林白梧独自面对,再不能畏缩不前。
以往他最害怕出门,怕村子里头碎嘴的婆娘对他指指点点,可而今,不论他心里多慌张,还是小牛犊子似的往村头跑。
春和景明,日光温煦,农家妇人们正坐在大门口剥香椿。
上河村后山上,有着成片的香椿树林子,茂密的挨挤着。谷雨前后的香椿正是顶好的时候,叶片又嫩又厚实,浅绿里透着褐红色,刚采回来,上头还挂着晶莹的露水,散着淡淡的清香。
妇人们因着常年干活而满是老茧的手,在剥香椿时却极其灵活,熟练的捏住香椿的硬梗,只留嫩茎嫩芽,装在脚边的小筐子里。
日光落在肩膀头,暖乎乎的,她们隔着好远的过道,抻着颈子唠家常,正瞧见林白梧火急火燎的往外头跑。
“这林家小哥儿,跑得可是快。”
“谁说不是呢,以前挺害羞个人,现如今也能挑大个儿了。”
董大那媳妇儿也在门口坐着,没剥香椿,正嗑瓜子,咯嘣咯嘣的脆响,她冷哼一声:“可不是挑大个儿么,前儿个还往我家要地,自家又种不了多少,好意思的。”
她话音不大,可那股子怨气冲了天灵盖了,周遭的都闭嘴不搭茬。
倒也不是觉得她对,只是街坊邻居的,不想扯破了脸皮,尤其她这种泼妇,更是不宜结怨。
旁的不开口,她倒更是来劲儿,口里噗噗的往外吐瓜子皮,喷一溜口水:“以前可瞅不出来是这种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终于,隔着十来米,一个上了岁数的哥儿听不下去了,他站起身,将剥好的香椿筐子挎在手臂间:“董家婆娘你说话凭良心,人家自己的地被你占去这么久,和你要天经地义!你是碰着林家好说话,要是别个儿家,脑瓜皮都给你扒下来!”
“哎?!你放什么狗屁!”董家媳妇儿一把扔下瓜子,站起来就骂人,“李杏林关你什么事!要你出来说嘴!你是那青天大老爷啊?!”
李杏林是个哥儿,不愿同妇人争嘴,他是实在听不下了,才仗义执言:“你且摸摸自己的良心说话!哦对你摸不出,你那肚子里的是黑心肝!”
他跨进门里,“咣”一下摔上门,其余妇人见状,也纷纷站起来,要逃离这是非地。
“哦呦不摘了不摘了,回去了。”
“王家婆子你晌午忙不忙哇,去你那纳鞋底子。”
“不忙,你来嘛。”
董大媳妇儿气的涨红脸:“腌臜泼妇,你们这是看我董家好欺负了!”
身后的糟乱林白梧毫不知情,他只半点不敢歇,一路跑到村头郑家。
推开大门,正瞧见本该在镇上准备县考的范浔正站在院子里和冯秋花说话,一见他来,赶忙讳莫如深的闭上口。
冯秋花瞧见他,忙走上前:“咋了梧哥儿?跑成这样。”
林白梧气喘吁吁,喉里一股血腥味,他咽了咽:“婶子,我想请徐大夫!”
村里人有个头疼脑热的,多是先忍忍,实在挺不住了就去请老郎中,几副药下肚,多半就好了。
这徐大夫,说是给达官贵人瞧过病,年岁大了才回乡里颐养天年的,顶不好请。
冯秋花听愣住,她紧着搓了搓手:“可是你爹又咋了?请徐大夫……可贵呢。”
林白梧嘴唇发起抖,将怀里匣子托了托:“我有银子的!”
边上范浔怕也是事急,张口要催。
冯秋花示意他先等等,就见范浔顶厌烦的皱紧眉,“啪”的甩了袖子。
林白梧怕耽搁时间,慌慌张张将情形说了,冯秋花抚抚他背:“你爹这时候才给你银子,是不想你乱花。梧哥儿,你就不为往后考虑考虑了?”
“有爹才有往后,爹能多活一日,我就还有家。”
冯秋花犹豫。
林白梧两眼红得兔儿似的:“婶子求您帮帮我,我、我给您跪下。”
他不是汉子,膝下没黄金,没那么多讲究,只要能救他爹,该跪。
“哎呦你这是干啥!”冯秋花咬了咬牙,“走!去寻徐大夫。”
郑宏镇上作工,牛车一早让他驾走了,只得去邻居家借。
范浔见人要走,急惶惶跟过去:“婶子,此乃仕途之要紧关头,要么龙飞在天,要么虫滚作泥,您就再帮帮孩儿吧!”
冯秋花为难的直拍大腿:“婶子要能帮,肯定早帮了,农家人花销不大,大头都在你的笔墨纸砚上了,是真没余钱。”
范浔忌讳直接提“钱”,他是读书人,嫌俗。见郑家真帮不上忙,负气的躬了躬身,甩袖子走了。
冯秋花也心急,见范浔走,抻着颈子喊道:“要么等你叔回来了,婶子再问问!”
范浔已经走出好远,听见这声,才停下步子,反身揖了一揖。
冯秋花唉声叹气,拉住林白梧的手,难堪道:“芷哥儿外头耍儿,不知道这事儿,别和他说。”
林白梧点了点头:“不说。”
牛车压着土路“嘎吱嘎吱”的响,徐大夫扶着车板哎哎的唤:“老夫还是头一回坐牛车,折腾死这把老骨头了,慢些慢些哦!”
冯秋花口上应,手下那小鞭却抽得极快,老牛甩甩尾巴,四蹄飞踏。
到林家时,已是日落熔金,暮云合璧。
一直忙活到后半夜,徐大夫才将银针取了,借着油灯微弱的光,开了两张方子。
林白梧双手接了药方,将怀里的木匣子捧上去:“徐先生,您看看这些够吗?”他紧张的咬住下嘴唇,咬得一片青白:“不够、不够的话,我再凑,定全数送到您府上,只是、只是求您宽限些时日。”
原是不够的,可徐大夫并没有为难他,他甚至没有将那匣子一整个拿走,只是开了盖子,抓了小把碎银,摊在手心里:“这些够了。”
林白梧浑身都在颤抖,他抱着匣子往下跪,被徐大夫扶住了:“你不必谢我,令尊伤于髓骨、又火毒攻心,能不能好,还得看他自己啊,眼下我只是将他多吊了些时日。”
他指指药方:“这两张方子,一张药材便宜,却治标难治本;另一张虽可治本,但药材难寻又价贵……你都拿着,若有机缘……哎尽人事听天命,别太为难自己。”
林白梧千恩万谢的送徐大夫出门,到了门口,徐大夫却不肯上牛车了,他挎着药箱:“我宁可走回去啊。”
冯秋花笑起来:“不会了不会了,回去咱慢慢走,不叫老牛往前奔。”
“我就说吧,定是你们跑得太快,老夫这个心肝脾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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