氐人纪(121)

　　他生来能力强大，天性冷静，但他对任何生命又从不傲慢，或者让自己去越过进化等级俯瞰他们，这一点，光看他这个人平时的状态就知道了。

　　可事实上，又唯有他自己知道，在他看似没有一丝缺憾的人生中，唯独没达成一个孩子和一个父亲的承诺，他也没有做到那个父亲对他的唯一要求。

　　他用毁灭了陆地成全了公元1644年的他自己，但他到底辜负了从前每一个对他好过的人。

　　或许，他是可以不这样做的。

　　只要回陆地，放弃职责，别管什么进化做个普通的生命不就好了，但是他还是那么做了。

　　在他看来，自己真的是一个残忍，心狠，从来不懂得回报的生命了，他只会为了他自己的进化之路活着。

　　但这就是茯神。

　　茯神这一辈子就是这样的生物，所以，他大概也是真的很不让人喜欢的那种人吧，可他也别无选择，这就是他的人生，所以，这才是茯神为什么能在2021年那天晚上出现在广东的原因。

　　那一天，他真的就是在很正常地执行他作为一个地球生命的职责。

　　他的出现就像一种动力，他又一次以风暴，陆地下沉等自然现象推动着地球到达生物饱和期后每阶段必须进行的大清理。

　　他对当时的元薤白和所有死在他手上的生物都没必要多看一眼，因为，这真的就是他的工作罢了。

　　然而，地球也和他这个早已经成熟，冷静，也遵循着规则的神明开了一个玩笑。

　　因为，命运竟然让他这样的人也会‘失忆’喜欢上了一个世界上和他距离最遥远的人，还让对方也喜欢上了他。

　　茯神早对世界说过，他永远不会改变自己。

　　但那个人会对他笑，对他温柔，茯神是自私的，那个人却是无私的，他的无私甚至包括了茯神这个自私的存在。

　　说到底，他们是两个天差地别，是两种习性和个性完全不同的生命。

　　茯神原本只会在黑暗中仰视着对方，但现在的他们却喜欢上了对方，他们真的……就这么喜欢上了一个和自己截然不同的人。那么，这一切现在对于了解到真相的元薤白来说，是否又会不理解对方这种做法和想法呢。

　　……答案当然也是不。

　　因为，撇开他们两个当初一起共同经历了世界末日，又流落海洋峰，从此开始拥有共同轨迹的事。

　　元薤白现在也不会因为大脑里残存的记忆告诉他，茯神当时的作为动力的样子有多可怕，然后就去推翻自己对这个人之前的所有的看法。

　　他永远只相信自己的心脏此刻对这个人的评判，依赖和跳动，哪怕，他的身体……现在还带着末日后细菌感染，伤疤残留，以及各种骨骼方面的后遗症。

　　但他知道，风真的没有善恶，他也真的不会去认为风有罪。而且，元薤白刚刚在那场梦中，也已经见到了那一夜末日中自己真正进化成功的样子。

　　那个体长能达到二十一米，嘶鸣起来能把半个天空的云都拨开的白色仙人面长角淡水龙就是他自己。

　　这说明他的过去真的是一个如茯神所说的……‘仙人’。

　　这种感觉，除了令他意识到茯神对他的所有情感是有理由的，也让他知道了，自己原来也是可以这么强大，完全不逊色茯神的那种强大，所以，元薤白大概也猜到眼前这场‘极夜’到底是谁的大脑干出来了。

　　原来，之前他能成功找到刘采薇，还有自从他醒了，地球的极夜就结束了是这个缘故，他和茯神的生命其实一定程度都是能影响地球的自然现象的。

　　只不过，他们俩一个是正面，一个是反面，还经常处于像晴朗和阴天的对抗，就比如昨天的‘极夜’，是元薤白被茯神‘打败’了又大脑昏睡后才会出现的。

　　只要元薤白正常醒了，那么极夜就会消失，甚至，只要他的身体状况接下来继续向健康方向转好，地球的天气也一定会渐渐好起来。

　　这太神奇了。

　　一条半死不活的淡水龙的命，竟然和半死不活的地球是命运共同体，还间接影响着整个地球生物接下来的生存方式，说出去可能也没人信。

　　可元薤白此时想到这里，他也终于确定了，自己的大脑和心脏中真的并没有哀怨到怪任何人和事了。

　　他很清醒，也很理性，关于，他当初为什么会去拉茯神那一把，又为什么会救那些海水下方临灭绝的生命们，从来也不是他认为自己本事很大，不自量力才做出的行为。

　　但他当时更不是在主动干扰生态循环，亦或是同情心泛滥去更改大自然的规律，他对茯神和面前的所有生命都是一视同仁的。

　　元薤白救那些末日的生物们，是出于自己有这个能力才给他们一个存活逃生的机会。

　　但他救茯神，也不是违背了这个公平性。

　　毕竟，只要换一个角度去想。

　　如果每个地球上的物种都不希望自己灭绝，还能一直占据生存空间，那么本身存在价值就在于此的茯神是否也被剥夺了生存意义，茯神也有他自己的生存职能，他是否又是天生不该存在，成全其他物种们的存活念头的。这其实也是一个伪命题。

　　元薤白一旦再去设想这个问题，他才会格外清楚意识到一点，说到底，地球上的万生万物的来去循环，都是一种自然中属于每个人自己的风生存方式。

　　要是，当时存活下来的任何一种物种真的不想被地球彻底灭绝。

　　他们后来逃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办法自己在末日环境下争取生存机会，反抗茯神这个第一动力的所带来种种灭绝自己的力量，靠自己的大脑战胜灾难，还击自然。

　　这才是自然相对守恒的道理，而不是简单让一方不存在，成全另一方。那么，元薤白的‘大脑’当时会做出那件事，其实就是他经过清晰冷静地预判之后，才达成的最佳选择了。

　　他根本从来没有偏袒任何人，他做的，和茯神做的，也并不冲突，这也才是二十年前的他自己真正的‘末日记忆’了。

　　“……”

　　想到这里，此时还在现实这边的元薤白也从嘴唇惨白的状态渐渐找回了一点手脚的知觉，他眉梢的湿润，通红也逐渐唤醒了他的身体对于这个世界，这个名叫海口的地方，以及他对一个人的真实感觉了。

　　可他的人当下还歪斜地侧躺，但当他闭眼去感觉着一个人从正面落在自己腰上给予他温暖的手掌，他心里的种种想法也清晰了很多。

　　因为，元薤白刚刚在梦里看了那么多，醒了后又想了那么多。

　　要说，心里现在没有很多很对茯神说的一定不可能。

　　他真的很想立刻对茯神亲口说说自己的心声，告诉对方一句他都在梦里看到了什么。

　　偏偏此时，他也正好第一次听到茯神的呼吸声。

　　往常，他们两个人的身体因为没有细胞循环，都很少睡觉，元薤白也是由于身体一直在生病，才会总是和‘地球’一样犯困。

　　但这是元薤白第一次亲眼看到茯神躺在自己的身边陷入大脑沉睡的样子。

　　这种感觉很奇怪，大概是元薤白终于知道这个人也需要睡觉的那种真实感吧。

　　而且，他们的睡姿现在还像两条亲吻鱼一样，脸，手脚和心脏都长在一起，这种感觉真的让人有了躲在小世界里，是活在一个可以容纳二人自己的鱼缸。

　　不过，经历了刚刚那场梦，元薤白或许看上去还一个病态敏感，气色很差的淡水龙，但他的心也会有想保护他的东西了。

　　哪怕，他的手是那么病弱无力，但他真的从来不会后悔任何一次可以托起眼前这个人生命的机会。

　　眼看外头，年轻神明之前千里迢迢给他找回来哄他开心的那群鸟儿们还在南海的上空盘旋着，就像是歌唱着他们两个人这场跨越新生和死亡，海洋和淡水的相遇一般。

　　元薤白突然也只想静静地躺着等这个人睡着再说了，因为，元薤白也不想去主动叫醒自己面前这位还在睡梦中的年轻神明。

　　他想说的那些话都可以等到以后，等到天亮。

　　现在的他只真心希望他年轻的神明不要因为之前那十四天感到疲惫，就这样好好地睡一觉吧，抱着自己好好睡一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