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精随口差遣,就让州府荷包大出血,包揽了军户的生育补贴,沈俣当然也不痛快。
但,家主的命令必须执行。如今还在战时,一切以军事为重,民户给军户填坑也是没商量的事。何况,军户都是陈家的嫡系中坚,青州这一代的民户新降不久,连二等民都算不上,充其量是末等民,就比奴籍好那么一点点。远近亲疏,也得权衡考量。
沈俣带着底下人把前期工作扒拉一看,发现这差事真办下来了,州府只出不进,亏得太惨。
谢青鹤明白沈俣的意思,效法相州只是托词,沈俣未必对他在相州培养孤儿的细节感兴趣,他单纯就是搞进出平衡——要州府给军户养孩子,可以,但是,军户得把孩子拨来做工。
谢青鹤在相州只是小打小闹,一来年纪小,二来陈起尚在,他的手也不好伸太长。
现在上官时宜到位,谢青鹤可以随意施展拳脚,不再抛费精力在应对父子猜忌上。恰好沈俣送上门来,可谓正中下怀。他含笑道:“我是有些想法,若得英姿先生相助,可为天下蓄养三五英才。”
沈俣只是想把州府花在军户子弟身上的钱用记工的方式赚回来,没想真的效法相州。
不等他托词婉拒,谢青鹤已经吩咐道:“去请许章先生。”
在相州,负责扶养教育孤儿的都是田文。来了青州之后,这位先生无所事事,已经纳了第二房美妾,闲得浑身起虱子。正好人尽其用。
在等待田文的时候,谢青鹤也没闲着,向沈俣说了相州慈幼院的情况。
这个时代大体上仍旧是门阀世家的天下,人们深信虎父无犬子,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圣人后裔必然是大师大家,寒门农舍岂能生出贵子?谢青鹤在青州收养孤儿授以经世之学,而不是让这批孤儿卖身为奴从事贱役,实在让沈俣非常意外。
“杨奚在外边么?”谢青鹤又吩咐外边,“叫他把这几日抄的书拿两本进来。”
谢青鹤的三个伴读里,杨奚的字写得最好,平时谢青鹤也喜欢拿他抄的书送人。这段日子事情一茬接着一茬,过得比较混乱,柜子里的书籍也收得七七八八了,只好找杨奚拿现抄的。
没多会儿,杨奚就敲门进来。
陈起在年前曾命令三军戴孝,杨奚穿得很素净,衣料却是上好的霜缎。
沈俣心中暗想,这年轻人很受宠么?这霜缎是霜州送来的年礼,整个青州也没有几匹。凭杨奚的身份肯定得不到,必然是小郎君所赐。再看杨奚生得卓尔不群,丰神俊朗,好一派高士风度。
“这是才抄的《句读》,前些日子抄的《书韵》。”杨奚比陈丛还大几岁,在谢青鹤跟前倒像是后进的小学生,乖乖地来交功课。
谢青鹤点点头,随口问道:“昨天听素姑说,身上发热,吃药早睡了,今日看着还好?”
“吃了几杯冷酒,肠胃难受。睡一觉就好了。些微小恙,惊动了小郎君,实在惭愧。”杨奚嘴里客气着,情绪却很稳定,眼底还有一丝温柔,显然是对谢青鹤的关心非常高兴。
“我与隽弟都略懂些岐黄之术,真难受了不要撑着,进来讨药吃。”谢青鹤说。
伏传也跟着点头,说:“若是不好惊动大兄,来找我罢。”
杨奚又客气几句,因谢青鹤正在待客,他便含笑施礼,退了出去。
不等谢青鹤吩咐,伏传就把那两本书送到沈俣面前,谢青鹤介绍说:“这是我抄录的旧时经典。相州收养的孩子们不少,书本总不够用,叫杨奚他们几个多抄了几本……”
谢青鹤录的都是后世千锤百炼大浪淘沙留下来的训诂经典,沈俣翻了一页就停不下来了。
沈俣阅读的速度非常快,当他一页一页翻完两本书之后,又开始观察针线装订起来的纸张。一本书拿在手里,可比沉重的竹简方便多了。白纸黑字的阅读体验也远比竹简刀笔舒适明晰。
“以此传家,课徒训子,万世可期。”沈俣感慨道。
谢青鹤摇头道:“传世之宝。”
沈俣怔忪一瞬,起身作揖:“不及小郎君公心正大。”
谢青鹤合手还礼,请他落座,说道:“先生高看我了。若我家人丁兴旺,个个聪慧贤良,这些书本留在家门之中,八成不肯外传。可是,谁又能保证家中子弟皆是俊才?英姿先生家中兄弟几人?”
沈俣居然有点茫然:“离家日久,族内婚嫁所知不多,三服之内,或有……二十,三十?吧?”
谢青鹤又问:“贤者几人?”
沈俣显然也是个狂人,指点族内兄弟毫不客气:“贤者二三人,余者碌碌,不足挂齿。”
“若以此传家,蓄得英才不过二三。以此传世,则天下英才尽入我门。”谢青鹤抚掌笑道,“先生说我公心正大,不敢当。正是私心求才若渴,才费尽心思扶养孤儿,悉心教养。大家高门子弟未必贤良,寒门小户子弟也未必愚笨不堪,旷野之中,遍地珍材。”
沈俣原本打着“量入为出尽量保本”的小算盘,硬生生被谢青鹤拉进了“为天下蓄养英才”的光辉宏大伟愿之中,一时间竟有些心潮澎湃,为自己有幸共襄盛举,与有荣焉。
唠了半天,田文也跺脚擦掌地钻了进来,进门就向使女要暖炉,囫囵叙礼之后,将精巧的莲花铜炉捂在暖筒里一脚踩着一个,方才舒舒服服地问:“小郎君唤我何事?”
“沈长史想在青州也设立一个像是慈幼院的地方,只是不抚养孤儿,用来安置军户子弟。”谢青鹤直接把接待沈俣的重任移交给了田文,“许章先生跟沈长史细说一说。”
他直接退出谈话,显然是对沈俣的不尊重。
沈俣和田文都有些意外,谢青鹤已经站了起来,说:“我有些东西得稍作整理之后,再给英姿先生过目。都不是外人,我就不客套了。许章先生,英姿先生,先聊着。隽弟,你陪两位先生。”
话都说到这地步了,沈俣和田文都只能客气地点头。
伏传则挪到谢青鹤的位置坐下,用稚嫩的身躯,老成的笑容,诚恳待客:“先生们,请。”
谢青鹤说话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很少夸大其词。田文就不一样了,他看上去很老实,就喜欢吹牛逼,相州慈幼院的孩子都是他在教养照顾,笨蛋都能被他吹成神童,何况也不都是那么笨。他在相州花钱大手大脚,窟窿都是常朝在给他填,沈俣问到具体花销,他就在胡说八道……
眼见沈俣眼神越来越狐疑,伏传也有点控不住局面了,只好说:“我请舅父来说吧。”
于是,常朝也被请到了偏殿议事。
常朝在西楼扮演的角色和沈俣略有相似,都是负责具体经营掏钱的苦逼倒霉鬼。几方刚刚寒暄完毕,坐下来才说两句话,常朝就和沈俣有了一种惺惺相惜的默契。
沈俣也搞明白了,庶务问田文,经济问常朝,这两人各管一摊,不能互换。
集齐田文、常朝之后,沈俣终于把相州慈幼院的情况了解得七七八八。
让他非常震惊的是,小郎君设立在相州的慈幼院绝不是给一碗饭、教两个字那么简单,每个孩子在进入慈幼院的同时就被评估分流培养,将有教无类、因材施教八个字发挥到了极致。
沈俣不知道的是,谢青鹤照抄了寒江剑派培养外门弟子的方案,数千年总结出来的一整套经验,保证每一个人都有他独特的价值——哪可能浪费慈幼院投资的任何一粒米?
说得差不多了,伏传就尽到主人的本份,送来饮食酒水,招待贵客。
田文和沈俣都是留名史册的大文豪,他俩说得兴起,趁酒赋诗,伏传就让杨奚进来抄录。常朝的人生轨迹与历史上早已不同,此时名不见经传,也不怎么爱出风头,只顾着喝酒捧哏打拍子。
“常九阳长得好看,胳膊粗,能打架。”田文与常朝共事三两年,混得很熟,“也能赋诗。”
常朝端着酒碗摇头:“不会,我不会。你哄我要钱的时候,才这么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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