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正好(8)
屋檐边伸出银杏树枝,春分过了没多久,枝叶青翠,衬着墙色瓦色,十分明快。
有钱人到了北京都不可免俗地搞院子,姜焕啧一声,抽到第二支烟,才看见那辆大红的保时捷开来,走出去冲车招手。
宣昶握了握他的手。
刘教授也下车,局促地站在原地。
院子第二进门开了,一个管家模样的男人跨过高门槛,笑着弯腰送客,还代主人说了几句下次哪哪再叙之类的话。
宣昶说了声,“打扰。”
好象真是上门做客。
姜焕坐回副驾,见宣昶目光的方向,就动手系安全带。
他叼着烟开窗,“通风报信的是那个姓程的小子?”
宣昶笑,“程斯思。”
那辆车拉着窗帘转了半天,其实没走出多远,出巷子就是红绿灯。
姜焕伸手给他看空荡荡的手腕,“夜资我卖了。”
宣昶不气恼,“你的东西,卖了也随你。”
姜焕这才切一声,从口袋里掏出断掉的红绳,咬着烟冒出来一句,“十年起步啊。”
买卖国宝,还有盗墓嫌疑。
宣昶问,“怕了?”
姜焕抓着他的手,按到自己腿间,“我觉得,够刺激。”
姜焕这个人,说有好大一个馅饼白白掉到他头上,他是不信的。一旦告诉他,这个馅饼可能来历不干净,可能有毒,他反倒打算吃掉肉馅,吐出砒霜了。
灯变颜色,宣昶收手开车。
等回到院子,姜焕才说,“三个月前我做了检测。亨廷顿病确诊。七月去瑞士准备安乐死。”
他外公有这个病,百分之五十遗传可能,母亲出现征兆没多久就车祸了。
基因检测可以确诊,他这麽多年一直不想揭露答案,直到他也病发。
亨廷顿病病发後一般有十五到二十年可活,但活得没有尊严。这个病又叫舞蹈症,人逐渐对身体失去控制,可能猛然手舞足蹈,伴随癫痫,状若疯狂。
病发以后,精神也会受影响,易怒暴躁甚至抑郁,头脑退化,生活不能自理。
这些话姜焕都说不出口,他不想告诉宣昶,如果我不死,会变成那样,仿佛连说出口都失去尊严。
宣昶握住他的手,系逆鳞的红绳有个系扣。姜焕扯得下来,却系不回去。
宣昶替他系回手腕,短暂平静後,姜焕情绪恢复正常。
要痛恨和愤怒,早就痛恨和愤怒过了。宣昶带他下车,他就任宣昶牵着,回到卧室。
宣昶要他睡个午觉,被他抱着腰不放,“我饿了。”
那张脸上大有“不给我做饭我就吃你”的意思。
正在这时,姜焕突然笑起来。
宣昶眉眼放松,“怎麽?”
他说,“没怎麽,就是刚才有人给我讲了宣朝和寿阳王的故事。”
宣昶问,“哦?”
姜焕说,“你说这倒霉蛋寿阳王一心修道,想长生不老,连皇位都不要,结果就活了三十几岁。这不是搞笑吗。”
再一想,又咧嘴,“还有那个宣朝,正儿八经把传说动物当祖宗拜,这都不是搞封建迷信的级别了,想象龙人杂交,不会是祖传精神病吧,活该这朝代才三十年。”
他躺在床上,没看见宣昶似笑非笑,“是吗。”
姜焕还想说什麽,还没出口,就被宣昶弯腰吻住嘴唇。
第8章 七
姜焕吃完面,睡完午觉,去后院折腾。
宣昶整理东西,他的藏品陆续送来。南面厢房做成书房,博古架和书桌上都可以摆放。
姜焕抱着手臂靠门上看,主要是书,书之外有寿山石青田石之类石头,有文房和臂搁,有玉器,有瓷器,还有珍珠玛瑙水晶做的盆景。
“有没有跟那个寿阳王有关的?”
他懒洋洋地,象只吃饱喝足的猛兽,找点事打发时间。
宣昶望他的手,他举起手看过那片逆鳞,“除开这个。”
宣昶拉开一个抽屉,丢出一沓拓本,“你对寿阳王有兴趣,就自己看吧。”
这一边宣昶整理他的书柜,另一边姜焕扫眼书房,堂而皇之在书桌前坐下,整个人靠在太师椅里,腿搭在书桌边上。
宣昶看了他一眼,但没对他的姿势说什麽。
书房大得能容下几面书柜,博古架,书桌椅子,和窗下的罗汉床。他们各干各的,两边互不打扰。
拓本多是碑拓,来源于江南地区的宣王祠。白字黑底的叫墨拓,这种白字红底的叫朱拓。
拓本的做法是将纸打湿,蒙在石碑上,用软槌把纸打入字的凹槽,再均匀上墨或者朱砂,揭下后就成拓本。
姜焕大略看过,有些字捧着手机边看边查。
看完问,“所以他的名字被侄子挖了?”
宣昶在罗汉床上坐下,见他举着几张碑拓,提到寿阳王名字的,都只剩一个卫的姓氏,讳后接的名无一例外被凿掉了。
宣昶笑,“当前公认是这样。”
姜焕走到他面前,“你当是周总理答记者问?我问的是你,不是公认。”
宣昶答,“是。”
姜焕啧啧感叹,“大工程,容不得亲叔叔留名。究竟什麽仇什麽恨,只能等那个寿阳王坟被挖才知道了。”
宣昶放下手里的物件,“你到底想问什麽。”
姜焕双手按在罗汉床边缘和小桌上,把宣昶圈在怀里,“老刘暗示我你挖了别人的坟,抢了陪葬,这种缺德事你究竟干没干?”
宣昶一笑,“没干。”
姜焕心中早有盘算,宣昶这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做派,说他去盗墓,姜焕是不信的。
他至多是个销赃,更有可能的情况,他就是个白手套,借买卖文物帮人洗钱。
姜焕一个快死的人,不必管和他在一起有没有后患,只要确定宣昶这双手大致干净,没在这些生意里沾过血就行了。
姜焕得到答案,不在书房再待,溜达出去。
到五点,宣昶听见他在院子里叫,“喂。”
随便得不能再随便的叫法,宣昶还真被他叫出来了。
外面正是夕照,日光消失前最后那麽十几分锺,烈得刺眼。
宣昶走到书房外的游廊上,用手挡了挡眼睛,姜焕就站着看他。
春到了春末,北京暖起来了,姜焕敢穿T恤长裤拖鞋,宣昶日常也把外套去掉。白衬衫,黑西裤,姿态挺拔,略显瘦削,合身的衣物到他身上都有宽松效果。
他抱过这个人,这具身体,有一说一,条件已经非常好了。腰细腿长,而且不是那种皮包骨头,瘦但是松垮的手感,宣昶这个年纪,腰身依然紧实,绷紧时能摸到平整皮肤下的肌肉。
有人说牡丹花下死,这辈子就值了。但他睡过宣昶,反而不想死。
姜焕没说话,宣昶走到他面前,带一点纵容,“怎么了?”
姜焕这才扫一眼屋顶,把后院翻出的梯子架上,宣布,“今晚,陪我看月亮。”
春分那天是阴历十五,夜里的圆月姜焕根本没看见,他就顾得上睡宣昶来着。
今天想起看月亮,月亮早就不圆了。
宣昶在院子里看他放了黑胶唱片机,拎着两瓶酒爬上屋顶,唱片机和酒都是酒吧顺来的。
上了屋顶,他朝宣昶伸手,宣昶由着他,也爬上去,让他拉到身边躺下。
房子不高,屋顶加固过,隐隐约约能听见下面的音乐。
姜焕递酒给他,四十一度的威士忌,就这麽对瓶乾喝。
宣昶没有动姜焕带给他那瓶,酒就放在瓦片上。
姜焕好象需要一些酒精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
他假装轻松地问宣昶,“你的前男友……旧相好,老姘头,不管他在你心里算什麽……死了没?”
那双眼睛,夜里灼灼反光,却非要装成一双醉眼。
宣昶头一次不知道怎麽答他。
他可以遮掩过去,编个故事。但在这样不圆满但明朗的夜晚,宣昶不会对他编故事。
他说,“都是过去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