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荒鬼女之下,便是瀛洲鬼女。
和东荒那个死得粉粉碎的前辈不同,瀛洲这个鬼女低调得很,若非法则忽然提起,希夷君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来瀛洲还是有主的。
瀛洲不但有主,而且这个鬼女还生了孩子?
鬼蜮少有鬼女生子,想要产子,就必须吸收活人阳气维持孩子的生机,否则生下来的就是没有魂魄的死胎,其中艰辛难以言表,而瀛洲鬼女生下的孩子还是佛子——她到底杀了多少人?
希夷只觉得此事处处透着古怪,鬼女杀人产子,孽因缠身,腹中胎儿必然逃脱不了被这厚厚业障纠缠的结果,而佛子最紧要的便是六根无尘,不说后天是否结下因果,出生之前总应该是无愧天地的,因此佛子大多出生在数代积善的厚德之家。
而这个小哑巴,生在与佛道格格不入的鬼蜮不说,其出生就带着浓厚的血债,哪里像是一个佛子了?
要不是法则再三确认,就这孩子的身世,说是顶了元华的鬼王之位都毫无违和感。
法则绕着昏昏欲睡的孩子转了一圈,小声道:“但他身上一点血气业障都没有。”
——何止是没有,若脱离了现今的情况只看这个孩子,他绝对称得上是最为干净纯粹的佛子。
灵台清明,纯德至善。
希夷化作鬼雾从鬼蜮上空掠过,脚下忘川如血红匹练盘踞鬼蜮西东,天穹鬼哭不歇,河中鬼尸盘结,无数身形缥缈的幽魂孤鬼沿着往生道一路前行,直到没入无处不在的雾气里。
希夷听了法则的话,冷笑了一声:“看来那个瀛洲鬼女可不简单。”
在阴冷压抑的鬼蜮里,前方忽然出现了一座恍如神宫仙阙的城池。
暗色的天空下,这座城池拔地而起,依傍着血红的忘川河,城池里金楼玉阙火树银花,每一座高楼边角都悬挂着浅红金黄的灯笼,莹莹薄光交织成一片发光的海,将整座城池笼进了温热的光焰中,喧闹的人声噪杂纷嚷,叫卖声混合着杂耍的欢笑,如沸腾的水顶弄着锅盖,将人间烟火气热腾腾地泼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如果不是清楚地感知到了无处不在的鬼气,连希夷都要恍惚以为自己是在某座凡人城池里了。
两个笔画清隽的大字打进城门上方,城门开启,大大方方地迎接着各路鬼怪。
“留城……”将这座城池的名字在嘴里咀嚼了片刻,希夷眼见得一只被发跣足双目浑浊的厉鬼在留城门口怔了片刻,而后慢慢飘了进去,在进得城门的那一霎,如同施加了什么法术一般,这个披头散发的厉鬼瞬间双足落地,成了面貌平凡,青衣挺拔的士子,眼中光芒湛湛,意气风发。
希夷眯起了眼睛。
身为鬼王,他能看出,这厉鬼生前正是这么一副士子模样。
留城竟然能使得神智混沌的厉鬼重新恢复理智,还能强制对方回到生前的状态……
小孩儿已经看不清希夷的面貌,他眼前昏昏,隐约只能看见一些朦胧的光圈,但他伸出了手,像是有个声音在告诉他应该怎么做一般。
一只小小的手摸索着贴上了希夷的脸,相比鬼王肌肤的冰冷,被鬼女孕育生下的鬼子却有着正常人一样温热的体温。
小孩儿细细地呼了一口气,幼童用指尖碰了碰希夷的脸颊,捧着一朵花儿一样轻轻地捧着希夷的脸,继而试探性地将额头贴了上去,试图安抚面前这个不知为何忽然燃起了怒火的人。
希夷嗤笑了一声,知道小孩儿什么也听不见,顺手揉了两把小孩有些干燥的头发,懒洋洋地将下巴往小孩手里一压,抱着小孩从空中一步踏进了留城。
着极浅的青色衣裙的女子捏着一把土,细细地洒在花盆里,她算不得是什么绝世美人,但是容貌清秀温婉,身上带有别样的窈窕风情,一颦一笑都像是酿造多年的陈酒,芳香而绵长。
长发挽在耳侧,珍珠簪环扣住柔顺的青丝,她忽然抬起了眼眸,望向窗外喧闹的夜空。
“许郎,今晚要去逛灯市吗?”她捧着一盆浅红的灯笼草,用素白如玉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形似灯笼的饱满花朵,爱抚它的姿态像是在抚摸刚出生的婴儿。
“听夫人的。”一个含笑的温柔声音从内室传来,男人的声音好听极了,宛如佩玉敲击,圆润平和,文雅安定。
青衣女子于是笑起来,她笑起来的时候眼里有一汪盈盈的水,透明清澈,剔透晶莹如甜蜜的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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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夷甫一踏入留城的范畴,就敏锐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
那一身长袍如水洗般褪去了黯沉压抑的玄色,牙色大袖下是黑绿色下裳,巴掌宽紫檀色腰带勒出男人劲瘦的腰肢,佩玉锵锵,外罩牙白大衫,数寸宽的藕色绒丝里细细压着金线,一针一线在袖口襟口绣满了精致厚重的纹路,散落的长发束上了发带,露出全部面容的鬼王此刻全然只是一位出身世家的矜贵公子。
楼东玉子,庭中芳树。
——钟鸣鼎食数百年权贵之家,才能养出这样一个芝兰玉树的天之骄子,他生来就拥有常人无法想象的富贵权势,挥金如土算什么,历经数个王朝积攒下来的深厚底蕴,都是托举他向上的台阶。
和他的父辈一样,他注定是要成为掌控王朝的那一小撮人中的一员的。
更遑论,他有着连上天都愿意偏爱的一张脸。
束起发丝后露出了整张脸的希夷单手掂了掂坐在自己手臂上的小孩,对于街道两旁投来的诸多目光视若无睹,兀自悠闲坦荡地往前走,好像真是来逛街的一样。
街道不算狭窄,足以容下五六个人并行,但灯市的人着实多,摩肩接踵挥袖如云尚且只能概括其中一二盛况,两旁摊贩挂出了自己最得意的作品,点满了火烛的灯笼或如月季,或如玉兔,或如游凤,或如盘龙,更有一座丈高的巨灯,上嵌数百种花灯,形色绝无重复,组成一朵莲花,花瓣可盛开合拢,精巧万分,名曰百花灯,摆在街市中央,充作景点。
希夷走了不到一刻钟,手里就多了三四盏花灯,面貌姣好的少女们含羞带怯地将灯送进他手里,嘴里说着送给小公子,眼神一瞥一瞥全都是在往希夷脸上招呼。
鬼王笑眯眯地来者不拒,还相当温柔地和她们攀谈了两句。
小孩软软地靠着希夷的肩,他听不见希夷在说什么,也看不见他在做什么,闻不到烟火蒸腾烧灼的气味,手指上传来的布料柔软的触感也在渐渐消失。
但是他很开心。
稚幼的孩童不懂得什么叫做开心,他安安静静地将脸贴在希夷的肩上,只觉得心口安稳而饱满,像是有一朵小小的花开在了里面。
那朵花应该是红色的,就像是那天这个人送给他的一样。
有着五瓣小小的比指甲还小的花瓣,茎叶纤弱,却红艳如血。
只在他经过的地方开放。
“这才走了多远,六个朝代的人都出现了。”希夷晃悠着手里的灯笼,看着那只燕子灯笼在绳子下转啊转,用墨点出的眼睛猩红如血滴。
“他们的记忆都停留在了生前,却一点也没觉得周围哪里不对劲。”
法则已经绕着留城转了一圈:“很奇怪,这座留城也被什么屏蔽了一样,我看不见它的过去,就好像是……是你在出手遮掩似的。”
希夷扯着嘴角冷笑了一下:“是啊,我还把我自己的佛道继承人给搞得半死不活的呢。”
他低头看看靠着自己肩膀正半阖着眼睛快要睡着的小孩,转而问:“瀛洲鬼女呢?”
进入留城后就被迫显露出了生前模样的鬼王压着嘴角,这座城池处处给他不好的感觉,那种与天道息息相关的力量让他像是遇到了另一个自己——不,确切地说应该是遇到了自己落下的一半灵魂。
这种感觉古怪极了,他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就是浑身别扭。
在接过少女们递过来的灯笼时,他曾经有意无意地和对方触碰了一下,她们身上的鬼气仍在,但却完全忘却了自己身为厉鬼的事实,行事言语浑然与活人无异,希夷不至于被留城压制到这种地步,但在某些地方也与留城同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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