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来,拢了拢肩头大氅,还没什么动作,就被明雪轻轻拨到了一旁,单手拎起软榻朝小楼走去。
鸣霄已经懒得强调自己真的没有伤到这样的地步了,明雪照顾他就像是在照顾一只一碰就化的雪人,恨不得让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最好一天到晚躺在床上一动别动,只要张张嘴——不,明雪的态度明明是希望他连话也少说,省得牵动伤口。
转修了魔族的功法后肉体强度比之先前大有进步的鸣霄试图解释,被弟弟无情镇压,只好放弃了分辩,任由弟弟将自己当成个娃娃来照顾。
不过兄弟二人都是自小在昆仑山上作为宗主亲传弟子金尊玉贵地长大的,自立能力虽然还行,可照顾别人这样的事情真的没有做过。尤其是自小爱娇的明雪,长这么大他也就学会了自己穿衣服自己梳头发,其他事情不是有仙术就是有鸣霄,再不济还有个姐姐一样的明颐。
不过看在他诚恳耐心的份儿上,鸣霄决定暂时遗忘他笨手笨脚替自己穿衣服的黑历史。
明雪关上窗户免得透风,室内的夜明珠适时地放出清幽的光,点亮了素净的四周,浅青色帐幔垂曳至地,桌上斜放着一架琴,苏芳色琴穗一半盘在桌面上,一半垂落在半空,半干的砚台旁搭着一杆笔,笔尖还留着饱满浓郁的黑。
到处都是闲散的生活留影,与任何一处隐秘的私人居所没有什么不同。
鸣霄走进来,抬手拨了两下琴弦,听着琴弦发出不成调的音节,又失去了兴趣。
谁也看不出来,他们二人中,更擅长琴棋书画的那个竟然是明雪,鸣霄对这些陶冶情操的艺术全然不感兴趣,反倒是生性活泼的明雪更偏爱这些剑外“小道”,若要说出去,不知会引来多少惊叹。
而生得一副君子六艺精通模样的鸣霄,压根就不通琴艺,顶多能用棋艺糊弄糊弄人,这点微末棋艺还是被明雪哄着背了些棋谱才学会的。
明雪见他拨了两下琴弦,知道兄长压根对琴提不起兴趣,反而来了兴致:“哥哥要听琴吗?”
鸣霄不可无不可地唔了一声,被弟弟按在烘得暖热的被子里,静静地看着他净手焚香,修长的手指压在琴弦上,乌发白衣,气度高绝。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那双手实在是一双再适合抚琴不过的手,骨节匀称,肌理细腻,不曾受过任何的伤,也没有留下过一点的疤,漂亮得足以令大部分女修心动。
已经习惯性了把手敛在袖子里的鸣霄,无声地露出了一个细微温柔的笑容。
第149章 番外·白雪黑霄(六)
修行不知日月,梦中不见寒暑,等侍奉魔尊左右的魔修再次见到尊上时,已经是七十多年后,修士容貌无惧岁月摧折,只要不到天人五衰的时候,就永远会停留在成丹的时候,纵横魔域的君主站在小楼门口,遥遥望着天穹尽头,神情平淡。
“尊上?”
青年不知他在想什么,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番鸣霄的脸色,还是没能发现异常,于是只好在这不知所以然的沉默里一同噤声。
“闭关期间有什么大事么?”过了不知多久,大袖垂曳的魔尊才收回望向远方的目光,平心静气地询问下属。
“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地裂深渊里的魔兽不太安分,魔宫派出人手加紧巡逻,目前还没有出什么大事。”
“仙域呢?”
“仙魔两界还是和以往一样,摩擦不断,不过也在可控范围内,魔域畏惧尊上威名,不敢行贸然挑衅之举。”
鸣霄闻言也没有什么喜悦的样子,他知道魔修们对于他下令少与仙域修士纷争的事很不满,仙魔道分两路,魔修功法天生暴戾凶悍,极易走火入魔,杀戮是他们的本能,最该理解他们的魔尊竟然下这样的命令,无疑是让魔修们在心里唾骂了他千百遍。
不过入魔之后的鸣霄一点都不在意别人的想法,他伸手按了按心口,那道狰狞可怖的伤已经痊愈,留下崎岖不平的伤疤,隔着衣服都能摸出细微的刺痛,不过这点痛楚于他而言可以忽略不计。
他初初入魔进入魔域时,修为也只是平平,就算在昆仑如何惊才绝艳,失却长辈宗门庇佑,手无寸铁踏入吃人的魔域,一直混到如今执掌魔宫,说起来也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两三句话,还没有地摊话本来得生动传神。
鸣霄做事一向稳重,前思后虑,再三琢磨才肯行动,叛出太素剑宗这样的大事,他却好像并没有怎么深思过。
“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在离去之前,七十多年里从未提及过这段过往的明雪忽然问他。
魔域昏沉蒙昧的光落在明雪侧脸上,勾勒出仙尊出尘拔萃的身姿。
我是怎么想的?
鸣霄没有回答他,目送弟弟消失在视线所能及的最远处,双手拢在袖子里,眯起眼睛潜入了短暂的沉思。
好像……也没有怎么想过。
那一则预言伴随着他们长大,年幼时不懂什么叫仙魔两立,也觉得预言都是无稽之谈,等到慢慢长大才明白,或许旁人信的压根就不是什么预言,而是巫族千万年来未曾一卦有误的声名。
巫族从不会错,难道错的就该是他和明雪吗?
鸣霄横剑在膝头,手指摩挲小雪天冰凉的剑身,月明星稀的夜晚,雪峰杳无人迹,远远地能看见白玉京上灵气缭绕结成的朦胧云气。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白玉京是仙人的居所,是世人钦慕的仙域巅峰,朝夕云蒸霞蔚,灵气翻涌,云海涨潮漫过接天的楼宇,却永远也触及不到御剑而行的仙人衣袂。
这是师尊给他的未来。
那明雪呢?
明雪就是那个被暗暗放弃防备着的“魔修”吗?
他看得很清楚,师尊将他们二人收入门中时都是一视同仁的,可是随着明雪无拘无束放浪肆意的性格展露出来,长辈们投注在他身上的眼光开始变得疑虑重重,倒也不至于排斥苛待他,只是相比对待鸣霄时真切的关注,总是少了几分真心。
鸣霄并不怨恨他们,心有挂碍是人之常情,千万年来铸就的巫族赫赫声名也足以令人心怀警惕,硬要说的话……就是他们少了点运气。
夜色未尽时,昆仑下起了大雪,鸣霄静默着在山巅坐了整整一晚,大雪覆盖了他的长发衣衫,恍然间像是推他到了白头。
天边晨曦的第一缕光遥遥照到白玉京上,鸣霄站起来,将放在怀中一晚的小雪天插在雪中,解下绣着太素剑宗剑纹的斗篷,整整齐齐地叠好,抹平上面最后一丝褶皱,放在下雪天旁,孑然一身下山去了。
他走的无声无息,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人,这个风雪又至的夜晚他究竟想了什么,连他自己都回忆不起。
或许他想了未来该怎么走,又或许他什么都没有想,只是静静地看了一晚的昆仑雪景。
话本传说里震动仙域的太素首徒叛出宗门,说起来不过是这样干枯无味的寂静一夜,什么师徒反目、兄弟相残、泣血呼告,统统没有,有的只是无声的星月和忽然而至的大雪。
鸣霄来到魔域之后就很少再想起过去,若非明雪承继太素剑宗,为了让别人不再对明雪心有芥蒂,他根本不会上昆仑露面。
想起明雪临走前在树下埋的几坛子酒,鸣霄揣着手对身边的下属吩咐:“本尊回来之前,这里不许让人靠近。”
“尊上是要……?”
魔尊的身影在话音落下时已经飘忽来到数丈外,只在风中留下一个模糊的声音:“……清理一下地裂深渊里的东西。”
明雪哪里知道他转头刚离开,自家兄长就去干了这么危险的事情,等他从魔域出来,就被明颐抓了个正着,一路风驰电掣回了太素剑宗。
隔日,太素剑宗明雪仙尊出关的消息就传遍了仙域上下。
明雪不得不被按在桌子前处理堆积多年的事务,好在修士的岁月漫长,生活节奏也拉的长,什么事都可以用十年来做时间单位,他闭了一次七十多年的关,在修士的概念里也不过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小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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