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楼宇不高不低悬浮在半空, 直接压塌了一半王府房舍, 不等魔修们从震惊中回神, 笼罩在危楼外浮动清光的阵法旋转扩大, 不由分说地将他们笼罩进了浓郁的灿银色光辉中。
他们在这朝阳般的光辉里, 甚至连惨叫都没能发出一声, 就连骨带肉地融化在了其中。
操纵着阵法绞杀了魔修的巫族人开启大门, 挟裹着冰冷杀气一跃而下, 为首的青年身形健壮, 手中提着一柄貌不惊人的短斧, 直奔阿幼桑。
巫族昔日最伶俐姣美的姑娘此刻乌发斑驳, 光亮的眼睛里萦绕黯淡死气,青年一见她这幅样子, 整个人就颤抖了一下,大步上前扣住她的肩膀:“阿幼桑?!你怎么搞成这幅样子了?——大祭司呢?尤勾也不见了,我们上楼去,大祭司也不理我们——”
阿幼桑黯淡的眼神在听见“大祭司”三字后,亮了一亮, 张开嘴,想要说话,殷红的血就从口中汩汩涌出, 吓了青年一大跳:“阿幼桑?!”
他慌忙去掏悬挂在腰间口袋里的药瓶,手腕被阿幼桑一把攥住:“大祭司……快救大祭司……”
被口中的血堵住了气管,她小声地重复着,眼泪淌了满脸,但没等她指明白大祭司的方位,一阵冷森鬼气冲天蔽日而起,极寒的力量缠绕在雨水中,沾染到这股鬼气的花草树木顷刻枯萎死亡,片刻之前还是蓊郁清俊的园林在刹那之间成了焦黄青黑的死地。
这鬼气澎湃汹涌,充满了极致的怨愤,有万千厉鬼的凄厉恸哭响在寒风内,阿幼桑抬起的手僵硬了一下,蓦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从喉咙里迸出一声嘶哑惨烈的哀嚎。
“……大祭司……啊……”
尤勾挣扎着醒来,眼睛尚未完全睁开,就朝着记忆中床榻的方向艰难地伸出了手——
大祭司……大祭司怎么样了?那个潜入打晕了她的魔族,有没有对大祭司做什么?
一向坚韧的姑娘头一次六神无主地在心中默念起了诸天神佛的名字,但没等她摸到什么东西,冰冷的鬼气就在她面前骤然炸开。
变得清晰的视野里首先映入的是一个背对着她的男人,玄衣大袖的鬼王站在她面前,一贯秉承幼年教养挺拔如苍松的脊背像是被打折了似的,疲倦地微微佝偻着,逶迤在地面的绸缎云锦上拢着一层冷白的细细霜花,这是极寒的鬼气不受控制流泻出来造成的。
尤勾尚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或者说她想到了那种可能性,但她本能地抗拒着这个事实。
她慌乱的视线从鬼王身上移开,落在床榻上,被希夷君遮挡了大半的床榻上只露出一只苍白的小手,尤勾难以控制地哆嗦了一下,站起来,缓缓入目的是一片狰狞的鲜红。
血泊,短刀,和躺在其中面色青白的孩童。
侍奉巫主左右沉稳的巫女腿一软,整个人坐到了地上,一声接一声地抽着气,却怎么也无法将目光从这惨烈的场面上移开。
鬼王茫然地站在那里,像是个失去了所有依仗的孩童,神情竟然显示出了一种纯白的无辜,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神情里充满了疑惑和畏惧,仿佛这个世界忽然变了一副模样,变成了他全然陌生冰冷的样子。
不过这种神情只出现了短短一刹那,磅礴鬼气仍旧在不受鬼王控制地疯狂倾泻着。
——理智尚不能接受面前的一切,身体已经遵从意愿放出了厉鬼疯狂的影子。
“天衡?”掺了蜜般粘稠低哑的声音在室内婉转响起,不知怎么的,尤勾在听见这个声音的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某种不可名状的恐怖意味,面前的男人温柔顺从,影子里却像是有怪物正在慢慢苏醒。
希夷君撩起衣摆,跪坐在床榻边,昳丽侬艳的脸贴近了锦被中冰凉的孩童的小手,依恋般轻轻蹭了两下,猫一样眯起了眼睛。
尤勾胆战心惊地看着他,鬼王平静的神情中藏着一丝痴迷的癫狂,她不信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最擅长驭使死尸的鬼王怎么可能分辨不出活人和尸体的区别?但她听着鬼王用耳语般的声音贴着天衡喃喃自语,脊背爬上酸凉冰冷的寒意,令她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轻声贴着亡者低语的男人慢慢停下了话音,长久的寂静后,他缓缓将脸埋进了松软的锦被中,哽咽凄凉的一声喑哑惨嘶从他胸腔里挤了出来。
他甚至忘却了身边还有个尤勾,断续的痛苦嘶鸣低低响起,这声音不像是悲伤至极的哭泣,而像是撕裂了心脏、折断了脊骨、搅碎了五脏肺腑、扯碎了灵魂,在这样巨大到不能用言语形容的苦痛中,活物所能发出的唯一的嘶鸣。
悲伤的人类发不出这样无序的声音,只有失去了理智的野兽,带着血淋淋的伤口盘踞在洞穴里时,才能从胸腔里挤出这样滚烫的、热腾腾的、惨烈的哀嚎。
尤勾忽然恍惚地想到,在他们都不知道的时候,希夷君也曾经替大祭司续命多次,是不是每一次那具凡躯死去时,鬼王都会这样无助地独自哀恸?
在那些过去了的岁月里,没有人知道他为大祭司做了什么,她们守着大祭司在高高的危楼之上,玄衣的厉鬼则小心翼翼地守候在转世的凡人身旁,看着他出生、看着他长大、看着他——死去。
窗外明光天降,尤勾感受到了来自危楼的召唤,她胡乱地抹掉脸上的泪水,张了张嘴,声音低哑道:“……应该是阿幼桑,召唤了危楼。”
她不知道鬼王此刻能不能听见她在说什么,她最后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孩童——巫主用了夺舍之法续命本就违逆天道伦常,这具身躯是属于凡人燕天衡的,她不能带走他,但是燕天衡死了,灵魂脱体,或许……或许危楼中陷入沉睡的大祭司已经醒来了呢?
蜷缩在床榻边的鬼王蓦地轻声道:“我跟你走。”
尤勾愣了一下,转头去看他,玄衣的鬼王半张脸掩在黑暗中,眼神依旧落在死去的人身上,他的声音低的不像话,好像之前的哀鸣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让他连出声都像是在消磨灵魂:“他死于魔气入体。”
尤勾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下意识地接话:“巫族本就与魔族疏离,从今以后……危楼绝不会再接受魔族——”
她的话没有说完,鬼王勾起了一个冷峭的笑容,这个笑容扬到了一半,便失力落下,平平拉成了一道弧线:“不再接受——?”
他轻声重复了一遍,慢慢提起锦被的一角,盖住孩童落在外面失血青白的手:“此前天衡或寿终正寝,或英年早逝——皆是按照凡间规律,生老病死,无一例外。”
藏匿在黑暗中的瞳孔幽幽泛着冰棱一样的光,连带着他说的话都有了被腐朽冷香浸透的阴凉:“死于魔气入体,渡魂之术失败,魂体摧折……”
鬼王的语速很慢,他言语中沉重可怖的东西却令尤勾浑身都颤抖起来,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要咆哮着阻止希夷君再说下去。
“我偷来的时间,都要还回去了……”尤勾在心神剧颤中,只听见了这句自言自语般的哀吟,如苍白霜雪落地溶解,喑哑老迈仿佛一个错觉。
阿幼桑精血枯竭,一见到失魂落魄的尤勾就昏迷了过去,渡魂失败的事情,她们到底没有对族人说出来,族人们早就做好了大祭司要离开他们的准备,只是她们不甘心,非要再拖着大祭司挣扎一些年岁,可她们失败了,大祭司也将要如他既定的命运一般慢慢走向死亡。
重新回到危楼顶层,垂着重重幔帐的静室内无时无刻不点着价值千金的灵药,尤勾跪坐在床榻边,帷幔中的大祭司仍旧在沉睡,长发铺满了玉枕,清俊容颜静谧如初,一点也看不出他行将枯竭。
这是他们的大祭司,年岁尚幼时就继承了巫主之位,一肩挑起巫族的兴亡,他是他们的父亲、儿子、兄弟,是他们的苍穹、高山、河流。
可他要死了,苍穹欲倾,高山将崩,河流干涸,他们却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尤勾深深地将脸埋进了双臂之间,努力憋住喉咙里凄厉的哭声,怎么办啊……她能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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