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有幸识丹青(66)
卢子晗和赵漪,一个感恩戴德,一个一往情深,也足以相安无事过一辈子了。卢公子这些年在西北,很是下了点功夫,加上他本身颇有才干,凉州刺史的位子,算得实至名归。
贺焱一路走一路感叹,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掌舵不知风浪险。今年先皇这场厚葬,居然花掉一百万两!边疆还有近二百万军队要养,最近又答应给蜀州少数民族地区修路,各处舶务转运司第一期税收怎的也得三个月后才能收上来……这个年,不好过啊。
承安看着贺焱呈上来的折子,道:“裁减军队的事,总要过些年,再费钱,也得先养着……何况陆上兵力削减,水师却要扩充,钱一样是省不下来的。”忽然一笑,“眼下这个年,还是过得去的。”说着,把江家送来的清单拿到案上。
贺焱看得连声啧啧。心想,陛下彩礼去得惊人,对方陪嫁来得更丰厚啊。国舅以江湖人脉相送,国丈搬来金山银山——这门外戚,实在是完美之至,完美之至。
第64章
海怀山陪着丹青在乾城住了差不多整整一年。
当然,除了替宝贝外甥调理身体,神医也没闲着,时不时出门转一转。看不见的成果且不提,看得见的成果是,在雍州境内增开了好几处“素颜堂”分号。
江家驻京人员早已回转,海西棠就陪着水墨待在京城。他不愿进宫谋职,又懒得打理生意,直接在銎阳最大的药铺“盛和堂”挂个名当坐堂郎中,其余时间全用来陪情人,堪称江家的专职大夫和上门女婿。
可惜好景不长,朝廷开始贯彻执行当初对蜀州少数民族“四利”的承诺,其中有一条就是“传医术”。瘦金一封信来,水墨一句话,就把西棠公子发配西南蛮荒之地去了。还是江自修体恤年轻人,没过多久,就让水墨去益郡重建蜀州分号,免得相思积怨。瘦金如今是钳耳的全职贤内助,娘家的事可是指望不上他了。
丹青这一年乖乖待在师傅身边,承欢膝下。
本来呢,自从听了鹤哥、生宣、玉版对异域风情的生动描述,又看了他们带回来的一些画卷织物、金银雕刻,丹青兴奋得好几天睡不着觉。过完年,这三人返回西北的时候,恨不得立马跟着他们一起走。舅舅、东家、师傅、师兄一齐板脸,才叫他打消念头。
生宣安慰他说:“我们这次回去,先到凉州筹备开设分号的事情,一年半载不见得会出关,你跟着也没意思。等你身子全好了,我带你去最好玩的地方。”说着,露出一个古怪的得意表情,“也让你认识认识与众不同的域外美女。”
鹤哥叫道:“你个不厚道的,死活不让我们说,现在自己忍不住了吧?——丹青啊,你生宣师兄只怕要入赘他邦,往后想多见几面,可就难啰。”
“哼,我堂堂中土上国,青年才俊,自然只有把异域美女带回来的份。”生宣扬眉傲立。
送走这三人,丹青舔着脸把各人手里得到的域外礼品全部讨来,摆在自己房间,眼观手摹,描样子,画草稿,几乎废寝忘食。气得海怀山在他饭里下安眠药,迷翻拉倒。
王梓园自不必说,张开、林下、胡不归三个老头子对这个弟子简直喜欢得了不得。先前罗纹在乾城作陪,已经叫他们老怀大慰。但是,罗纹虽然乖巧勤奋,哪里比得上这一个——天资奇高,百变精灵,还肯耐着性子哄老人家开心,天上掉下来的宝贝啊。
张开林下二人对丹青早有授业之恩,胡不归却是首次相见,忙不迭的把自己压箱底的本事都掏了出来。教丹青这样的弟子,最大的乐趣在于教学相长。四个老头子竟有种被丹青激出了艺术生命第二春的感觉。几个人一商量,立德立功,何如立言?藏之名山,传之子孙,名留青史,千古不朽。
于是决定写书。
锦夏朝洪正二年,在乾城江家老宅,四个老头子一个年轻人,费时半年写出来的这本书,由江家史上最杰出的两代弟子联手合作,成就了整个大夏国临仿业的历史最高峰。尽管后世几经厄运,此书变得残破不堪,分散几处,仍然给后人留下了无比宝贵的精神财富。
人老心不老的王梓园,将这本书命名为《熔情补天宝鉴》。
洪正三年正月。
海怀山决定回山清静一段时间。丹青一路相送,直接把舅舅送到了试笔山。
帮着抄了半个月药方医书,继续南下,入蜀去看望水墨和瘦金。同时正式拜访了当年冒险援手救了自己的洪娥姐姐。
姐弟相见,唏嘘不已。
洪娥比丹青年长近十岁,对家族的事情比他清楚得多。说起前朝时期昆阳洪氏的辉煌,族中子弟,实属玉树芝兰,堪比金枝玉叶,如今竟凋零至此。不禁垂泪。
“你可知道,听说……你家本是嫡出,不知为了什么缘故,被削了名分,沦为旁支……”
丹青淡淡一笑。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这些虚幻的往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姐姐如今过得好不好?”
“不能说不好。”
——夏寒山痴心不改,洪娥却不愿嫁入夏家做妾。夏老板承诺只等家中多病的老婆一死,立刻娶她过门。这一拖,就是六七年。
在“漱秋斋”待了没两天,丹青就迫不及待的跟着钳耳派来接他的人,往传说中的人间仙境赤理山、夕照湖奔去。
蜀州奇丽风光,丹青幼时已有领略,此番深入西南,山川之雄奇壮丽,妩媚多姿,实乃生平未见。矿石物种,只觉新鲜奇异,美丽可爱,竟然十之八九叫不出名字。丹青好比闯进了一个全新的宝库,眼睛、耳朵压根儿不够使唤,天天在山里转悠,后头跟着钳耳派给他的向导和保镖,捧着笔墨纸砚,以供他随时挥毫落墨。
一直待到六月,雨季快要来临,路上将越来越难走,丹青才依依不舍的告别瘦金和钳耳,回到益郡。
尽管这两年朝廷往西南深处修了不少道路,但是因为地势过于险峻,速度始终快不起来。而且技术上的难题也非常大,几乎不停的有人因为修路丧命。为此,工部一再招募技术人员参与修路,又屡次抬高死伤工人的抚恤金额,新任工部尚书李旭大人更是几度亲自赴蜀坐镇指挥。
丹青听着护送自己的西羌小伙子讲述这些事,心中泛起一种充满了悲悯之情的欣慰。对远在銎阳永嘉殿中的那个人,疯狂思念起来。
他——就算是喜欢做,擅长做的事,要做到最好,也一定很辛苦吧。
替水墨师兄裱了几幅字画,又把“漱秋斋”这两年搜罗的两幅佳品临出来,却收到蓝家送来的信:蓝爷爷勒令丹青去楚州过中秋节。
自六月起,西蜀霖雨连绵,三月不绝。
雨季开始后,修路一事暂时停工,预备仲秋继续。李旭眼看着天时不对,雨水比往年来得多,来得长,七月底了,还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立刻快马急奏承安,准备应对洪水。
八月,练江暴涨。
蜀州境内问题并不大,但是到了接近楚州的天门峡,各支流在此汇成练江主干,水势一下子增长数倍。偏偏天门峡险窄陡峭,哪怕是枯水季节,水流至此,也有排山倒海之势,如今挟漫天洪流而来,被两边峭壁这么一挤——天灾加上天险,楚州危矣。
承安长驻蜀州十几年,马上明白了李旭的意思。
不是防洪抗洪,是应对洪水。这样的情形,非人力可以对抗。朝廷只能及早动手,将损失降到最低。
三月霖雨,如此恶劣的天时,已是百年未遇。上一次,恰好发生在前朝末年割据动荡之时,从楚州到越州,沿江大小城池村庄尽没。大水过后,尸横遍野,瘟疫流行,有些地方,人烟绝迹近二十年。
承安拿出即位以来前所未有的魄力,不顾一切独断专行:楚州全境抢运秋粮,转移居民,选定五处最接近天门峡而又地势低、有湖泊的地方,提前决城,预备放水分流,其他地方,严防死守。东南下半年已收税银马上提前从陆路加紧送往京城,一部分直接送到楚州,用于安置移民。
圣旨一下,温县、清潭县、考城、虞城、德安郡五个准备决城放水的地方顿时哭声震天。好在朝廷大把银子派下来,又有定远将军张與带着楚州驻军亲自压阵,总算在洪水到来前夕一户一户全部撤走了。
八月二十,皇帝亲临天门峡。上游的雨还没有停,水位正在不断上涨。
“顶多再有三天,东边的堤岸就保不住了。即使现在雨停了,也无济于事。”李旭神色凝重。
“已成定局的事,不必多想。咱们商量商量洪水过后怎么办吧。”淹掉五座城池,迁移几百万民众,国库的银子哗哗往外流,比洪水还狠,把贺焱肉疼得不行。
皇帝行帐设在天门峡东北地势最高的封兰山。众人决定暂歇一晚。南岸是去不了了,明日把北边三个即将被淹没的地方视察一遍,确保万无一失,就要撤退。
承安正在灯下静思,就见赵良忽然进来:“陛下……”说着把身子一让,后边一个人两只眼睛亮晶晶火辣辣的瞅着自己。
“丹青!”几乎不能相信,“丹青,你怎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