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有幸识丹青(15)
逸王府更是灯火通明,热闹喧哗。原来从一个月前起,就陆陆续续有人上门给逸王拜节送礼,逸王烦不胜烦,干脆放出话来:中秋晚上在府里后花园设宴,邀请各位一同饮酒赏月。因此,蜀州数得上号的地方官吏、士绅名流、文人才子,凡是得到消息的,这天晚上都汇聚到了逸王府里,真可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新上任的益郡太守印宿怀到任不过三个月,还是第一次参加逸王府的夜宴,颇为冷清的坐在自己的席位上。因为是新面孔,一些人根本不认识他,即使认识,也不便或不敢贸然上去搭话。旁席上的校尉曾简虽说是个武将,却很善交际,发现了太守大人的窘况,端着酒杯起身和他打招呼。
“印大人,下官益郡校尉曾简有礼。”校尉属于军方,和太守并不存在上下级关系,曾简自称下官,是谦虚的表示。
印宿怀觉得面前这位豪放而有礼,顿生好感:“不敢,曾大人客气。”
得知印大人是第一次到逸王府来,曾简很自然的充当起了临时东道主的角色,一一给他介绍在场主客双方的人物,说说王府的建筑格局,时不时穿插两件逸王的掌故趣事。
原来当初逸王自请入蜀,皇帝感动之下拨了一笔不小的建府经费,委托当时的蜀州刺史监督建造逸王府。刺史大人当然不会给皇帝省钱,何况逸王圣眷正浓,正该大力讨好,所以选了城南一片风水绝佳的开阔地带,把王府盖得高大宏伟,美轮美奂。又听说这位殿下满腹锦绣文章,生怕房子装修俗艳了不入其眼,请了好几位蜀中才子作顾问。据说当日逸王一行人入府之后,纵是看惯繁华,也叹息赞赏不已。
现在印宿怀和曾简所在的后花园,景致就堪称一绝:中间开凿了一个月牙形的湖,引入城外活水,湖上平建九曲廊桥,栏杆设计得刚及膝盖,镶满水色琉璃,白天看若有若无,此刻月光下七彩流转,教人心神荡漾。湖这边高低错落一排十几个凉亭,每一个大小形制都略有不同,与旁边的山石花木相映衬,尽得天然之趣。左右回廊曲曲折折通往前院。所有建筑,一色原木清漆,汉白玉台阶和栏杆,每隔十步挂一盏琉璃风灯。整个花园在月色水光灯影之中,简直不似人间。
宴席就设在凉亭里,每个亭子三五人七八人不等,丫头小厮们散立在背光处,随传随到,不需要时几乎感觉不到,真正宾至如归。
湖对面一片假山,规模不大,却很有重峦叠嶂之感,假山后隐约露出一角飞檐,可知其间另有亭台轩榭。在假山和湖水之间,搭了一座台子。看印宿怀眺望前方,曾简笑道:“听说今儿晚上‘莳花馆’的姑娘们会来献艺,红素姑娘准备亲自为逸王殿下献舞,在座各位都眼福不浅哪。”
时日再短,印宿怀也知道“莳花馆”是益郡最有名的烟花之地。据传这位红素姑娘出身名门世家,不幸落入风尘,整整十年在蜀州长盛不衰。正要开口,四周忽然静了下来,只见中间最大的亭子中站起一个人。
乍一看,此人一身装束极为简单,再过一会儿,就觉得他举手投足间风度翩然,浑然天成,如宝剑出鞘,光华隐隐,美玉入手,温润无瑕,让人舍不得不看偏又不敢多看。他那么自在随意,你心里却明明白白的知道有多么高不可攀。印宿怀只觉得,之前在京里见到的那些王孙公子,和这个人一比,全都成了死鱼眼睛。
曾简悄声道:“这就是逸王殿下。”印宿怀才回过神来,又听得一把金声玉振的嗓音传来:“感谢各位大人、蜀州父老们赏脸,小王在此谢过。”众人纷纷端着酒杯起身回礼。“今夜清光无限好,举杯同是有情人。不周之处,多多海涵,还请各位尽欢。”
刚放下杯子,管事引进一群人来,环佩叮当,暗香袭人,却是“莳花馆”的姑娘们到了。当中婷婷袅袅一名红衣女子,肌肤胜雪,眉目如画,走到逸王跟前盈盈下拜。逸王连忙伸手相扶,朗笑道:“红素,若不是借了马大人的面子,本王还请不动你呢!”
旁边马亭云打个哈哈:“殿下可不要拿我这把老骨头开涮。不是有你风流多情的逸王殿下,我这做干爹的等闲也见不到红素一面。”
“干爹——您也帮着外人寒碜女儿——”红素娇嗔一声,风情万种。近处坐着的几个官员都有些魂不守舍。
一时管事过来禀报,琴师鼓手都已落座,请姑娘们登台。红素行个礼,领着一群莺莺燕燕穿过湖面的九曲廊桥往舞台走去。王府的小厮在前头引路,将沿途的琉璃灯一盏盏依次点亮。姑娘们渐行渐远,仿佛落下凡尘的仙娥正在返回天宫。尚未开演,所有观众都已经深深的陶醉了。
第16章
“快上西楼,怕天放、浮云遮月。但唤取、玉纤横笛,一声吹裂。谁做冰壶浮世界,最怜玉斧修时节。问嫦娥、孤冷有愁无,应华发。
“玉液满,琼杯滑。长袖起,清歌咽。叹十常八九,欲磨还缺。若得长圆如此夜,人情未必看承别。把从前、离恨总成欢,归时说。”
“若得长圆如此夜,人情未必看承别——把从前、离恨总成欢,归时说——离恨总成欢——成欢——归时说……”
红素纤腰一拧,水袖翻飞,裙起波浪,在渐渐飘渺的歌声中定格成嫦娥奔月的造型。
歌声渺渺,舞姿翩翩。终于歌声消失在云天之外,那美丽的倩影也仿佛即将乘风而去,留给人间无限怅惘。
满场寂静。
一两下小心翼翼的鼓掌惊醒了众人,园中忽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红素领着演员们行礼致谢。待四周重又安静下来,才上前一步,再次行礼,微微笑道:“这些年来,小女子多得各位大人公子错爱,蒙逸王殿下不弃,借今晚这个机会算是聊表谢意。”众人听了几句,觉着不对,莫非红素姑娘要从良了?没听说啊。互相看看,纷纷议论起来。
红素等台下语声渐歇,才接着道:“从今往后,‘莳花馆’里不再有红素的名号。”
“啊——”人群中不由自主发出遗憾的叹息。
“不过,”红素仿佛忍俊不禁般露出一个娇俏的笑容,“‘莳花馆’花开更艳,还请各位大人公子多多眷顾。”说罢往后一让,左右的美人们拥上前遮住了她,齐齐向众人福了一福,风姿款款,莺声呖呖:“请各位大人公子多多眷顾。”
大多数人都被这一招吸引住了视线,不少人已经开始在心里琢磨今晚新亮相的几名美人各自的妙处了。
逸王赵承安望着躲到后面去的美丽身影,瞳孔深处微微一敛。却转头冲马亭云笑道:“马大人,‘金屋藏娇’,诚千古佳话也!”
马亭云略显尴尬:“咳,殿下不要戏弄老头子了。老夫都年过花甲,抱孙子的人了,哪里有工夫折腾这些。再说圣上已经许了我明年告老还乡,你说我在蜀州为官十年,临走了带回去一个蜀中名妓……咳,那算怎么回事?”
赵承安做痛惜状:“这么说另有良人啰!可叹本王自命潇洒不凡,竟还是入不了红素姑娘青眼……”旁边几人都十分捧场的笑起来。
歌舞虽已结束,酒却方饮至酣处。来者熟客居多,知道逸王不拘小节,纷纷打乱开始时依长幼尊卑安排的座次,呼朋引伴,三五成群,或纵横议论,或高歌长吟,尽情享受这个美好的夜晚。
趁着酒酣耳热之际,赵承安悄悄退下,沿着回廊走到拐角处的穿堂,屏风后一个俏生生的倩影,正是红素。见到逸王到来,连忙下拜。
赵承安一直想拉拢红素做自己的眼线,无奈这丫头有点死心眼,只因马亭云于她有恩,便始终不存二心。偏偏马亭云是死忠的保皇党(话又说回来了,蜀州地界,不是死忠的保皇党也不会派过来)——本以为马亭云还乡在即,红素怎么也得再找个靠山,没想到她这么彻底,竟毫无预兆的宣布退隐。
赵承安静静的看了她片刻:“红素,马亭云年后就会离蜀,你当真不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红素久在风尘,早已心生厌倦;何况年长色衰,恐怕当不起殿下的托付。”
“据我所知,马亭云并没有带你走的意思。”
红素抬起头:“殿下,红素从未有过那样的想法。红素虽是风尘女子,这点志气也还是有的。”停了停,继续道:“——殿下心里,其实早已有了更好的人选,不是么?”
赵承安本有点恨她不识抬举,听到这句话,不免惊异于她的敏锐。忽然想起今晚的歌舞除了最后一出,前面的主跳都是“莳花馆”新秀相宜,相宜正是逸王府的暗子,可见红素是在给自己送人情了。
正思量间,听她徐徐道:“红素的退路,只在殿下一念之间。”姿态婉转,言辞恳切。
终于,赵承安叹口气:“你有什么打算?薛妈妈怎么肯放你?”
“红素恢复本名洪娥,专任‘莳花馆’歌舞教习,不在前楼露面了。”
“也好。若有难处,知会逸王府一声。”
“殿下高义,洪娥感激不尽。”
看红素——不,现在要称洪娥了——转身欲走,赵承安忽道:“当年的事情,我年纪太小,实在非不愿也,是不能也。”苦笑一下,“若非如此,怎会让马亭云捡了现成的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