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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有幸识丹青(21)

作者:阿堵 时间:2020-01-19 08:53:13 标签: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三教九流

    纯尾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护身符,替他套在脖子上,细心的塞进领口内,再整整衣襟,这才开口道:“这是寒山寺佛祖开过光的,别随便摘下来。”顿一顿,道:“你若敢弄丢了,哼哼。”
    丹青抬起头,师兄还是那张冰山脸,眼底却带着湿意。想起多年来纯尾对自己不动声色却又无微不至的照顾,什么忌讳都跑到爪哇国去了,只觉得千言万语无从说起,绵绵不尽的难舍填满胸臆。
    纯尾抱住他,在耳边轻轻道:“无论如何,师兄总是在的。受委屈了,就回来。”
    客船自涵江入练江,乃是逆流而上,速度并不快。不过春风送暖,雨润山颜,沿途美景纷至沓来,应接不暇。丹青站在船头,自觉衣袂飘飘,心旷神怡,从此猛兽归山堪称王,游鱼入海化为龙了,恨不能仰天长啸一番,以抒壮志。其实他一身普通衣衫,行李寥寥,落在旁人眼里,不过是个探亲的少年,或者往州府去应春试的童生罢了。这倒暗合了业内低调入世的规矩。
    一路上丹青逢城必入,逢山必登。遇上名胜古迹,牌匾碑林,名人故里,总要流连一番。如此迤逦行来,花了一个半月才到楚州池阴县。
    五岁以前的记忆早已模糊,何况几经人事变迁,丹青在池阴城里徘徊,几乎找不到当年自家和外祖家的宅子。凭着一点依稀的印象,终于走到似曾相识的巷口,看到一旁坐着卖玫瑰糖的老婆婆,心头一阵激动。
    “阿婆,这巷子里姓屈的人家还在么?”
    “姓屈的?满院子都是姓屈的,你找哪一个啊?”
    丹青记得这巷子原本只有外祖家一户,如今大大小小开了七八张门,人畜并行,车马阻塞,全无当日深宅大院门第森严的气象。看样子是把院子隔成了好几户,鸡犬相闻,炊烟袅袅,几个孩童追追打打跑出来,倒有另一番热闹。
    “我想问屈桐屈知秋老爷,阿婆,您知道吗?”
    “秋老爷啊,十年前就死了。先是儿子跟男人跑了,女婿不知犯了什么罪,一家子灭了门,老爷子老太太也就跟着去了……前世造孽啊……”
    丹青愣了半天神。虽说这状况也不是没有想过,真正确认,心中还是酸涩难当。打起精神买了两包糖,走到第一家门口。院子里一个女人正在晾衣服,丹青扯出纯洁无害的笑容:“阿婶,跟您打听个人行么?洪门屈氏,闺名海苓。”
    “没听说过。”女人想了想,扭头冲屋里喊了一句:“三郎,这里有人打听叫屈海苓的,认识么?”
    一个壮年汉子走出来:“屈海苓?那不是秋老爷家的小姐么?早就随夫家搬走了。”
    丹青听他知道母亲的名字,带着颤音道:“听说洪夫人隆庆二年底回乡,难道没有回来?”
    “老爷和老夫人隆庆元年就去世了,没有后人,家业全散了。这宅子分给了族内五房。我在这住了十年,可没见屈小姐回来过。不是说她夫家犯了罪,尽数下狱了么?”
    丹青站在当地发呆,那男人转身准备进屋,他才又想起来问道:“怎么说秋老爷没有后人呢?不是还有一个儿子……”
    “你说海寰少爷?他违抗父命,偷偷跟一个男人跑了,气得秋老爷大病一场,早就不认他这个儿子了。”
    丹青随手把两包糖送给玩闹的孩子,恍恍惚惚走出巷口。自从听说母亲带病回乡,总想着还能祭奠一番,如今看来,竟是在路上就无法支持,不知魂归何处了。
    此后丹青心情一直低落,和刚离彤城时的意气风发不可同日而语。偏巧梅雨季节到了,楚州境内,整日淅淅沥沥滴滴嗒嗒。丹青连州府潭城也没进,直接就在如丝烟雨中,揣着一颗隐隐作痛的心上了鸣玉山。
   
    第22章
   
    丹青在鸣玉山里足足转了七天,南面上,北面下。下得山来,已是豫州境内。放眼望去,一马平川,广阔无垠,与楚州丘陵起伏,河道蜿蜒的景象大不相同,眼界胸襟俱为之一扩。豪气顿生,大步流星往前行去。
    路过豫州州府秣城,丹青拐到江家“越千楼”看望了多年不见的紫毫。十七岁的紫毫明敏干练,已经升为执事,并且和二掌柜的女儿定了亲,完全是一派男人风范了。丹青虽然只比他小一岁,行事举止却总像个半大孩子。自从见了紫毫,丹青反省了很长时间,决定要改变形象,成为稳重可靠的男子汉。
    逗留几日,继续北上。在滏川过了七夕,听说七月十五鬼门开,又兴致勃勃的留下来看放灯和傩戏,关于“稳重可靠男子汉”的誓言早已忘到九霄云外。如此走走停停,看看耍耍,到达涿州范阳,已是七月底了。
    打听到“知墨堂”的所在,丹青一心想给鹤哥来个惊喜,谁知才进门,鹤哥已经恭候多时了。顾不上叙旧,先扔给他一封信,原来是水墨从京里寄来的,上面说丹青如果不能在中秋前赶到銎阳“宝翰堂”报到,后果自负。虽然分开几年了,大师兄的余威仍然是很可观的,丹青屁股还没坐热就连忙动身,紧赶慢赶,终于在八月十四傍晚城门关闭前进了銎阳城。
    无心欣赏京都夜景,丹青雇了辆车直奔水墨信上所给的地址。“宝翰堂”上下众人都散住在城里,只有当值的执事和伙计在店里过夜。东家专为没成家的弟子和伙计在城东准备了宅子,虽然十分普通,不过在“銎阳米贵,居大不易”的情形下,却算得是一项相当不错的福利。
    师兄弟见面,自有一番亲热。丹青赖在水墨房里不肯走,最后只好二人秉烛夜谈,联榻而眠。尽管头天晚上半夜才睡,第二天丹青还是兴奋得一大早就醒了。水墨从外间进来,招呼他洗漱吃早饭。丹青两只眼睛围着师兄打转,时不时傻笑一下,仿佛不如此就无法表达心中的思念和重逢的喜悦。
    水墨看他咧嘴便拍一下他脑袋,眉眼弯弯的任他跟着自己。其实丹青的个子已经差不多和水墨一般高了,可是他沮丧的发现,两年不见,十九岁的师兄浑身上下都透着令自己望尘莫及的风姿气度,如雪中翠竹,崖岸青松。偶尔不经意间的温柔,竟很有些风流妩媚的意思。如果没有多年前的大糗事,丹青没准会异想天开的以为师兄在勾引自己,如今的他当然不会再有这种误会,只是一边津津有味的欣赏美人,一边在心里琢磨:到底是以前年纪小看不出来呢,还是师兄最近有了新的变化?
    因为昨日是入夜才到,所以早饭后丹青先跟着水墨去“宝翰堂”正式拜见了几位掌柜和供奉。江自修却没有出现,只是捎了几句话。丹青知道,为了避免外人知晓江家的底细,东家到店里来的时候其实很少。
    和郭掌柜打了招呼,水墨领着丹青从“宝翰堂”后门出来,准备穿过白石坊,沿着澄水南岸上甘露大街,带他去见识一番皇城气象。
    水墨一边走一边向丹青解说沿途风光,指点了几处,补充道:“其实从咱们‘宝翰堂’大门出去,在南曲街口码头坐船游湖,才算是把京城胜景尽收眼底,不过今儿没有准备,改日吧。”
    丹青明白师兄所说的“准备”,其实是要略微改装,并且挑合适的时机前往。
    这个时代的法律并没有文化产品打假方面的规定,政府一般也不过问这个领域的事情。人们普遍的是依照所谓行规,凭眼力和经验进行交易。判定真伪之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事后发现上当受骗,多数自认倒霉,不了了之。尽管如此,字画临仿终究是个地下行业,从业者的自我保护是作为行规存在的。这种自我保护自然不会像真正无法见光的秘密行业那样严酷,更何况再怎么说多少也算是些艺术工作者,当然要采用点铁成金举重若轻的技巧。
    比如江家弟子,最善于收敛锋芒。个中高手,还能根据需要改变自己的气质神态。再加上一点眉眼、肤色、发式、服饰等方面的配合,改装之后,和本人并没有太大区别。可就是那若即若离乍隐乍现的境界,却能让人即使有心观察,也不免时时疑惑,觉得似是而非,无法确定。
    现在,水墨丹青二人穿着最普通的深色布衫,微微低头,一边说话一边信步溜达。白石坊街巷交错,两旁红墙碧瓦,朱门紧闭,不少人家门口还蹲着威风凛凛的石狮子。这个时候,往来行人很少,只有路边梧桐树上黄叶无风自落,在脚下碎裂,沙沙有声。水墨忽然在一个巷口停下来,轻轻道:“左面第三张门,就是吏部尚书卢大人府邸。”
    “嗯。”丹青微不可察的点点头。兄弟二人接着往前走,仿佛刚才的对话根本没有发生过。
    吏部尚书卢恒这大半年一直忙得昏天黑地。刚过完年,百官还未从宫中太平宴的酒香中,上元节灯火的余韵中清醒过来,皇帝陛下突然向东南发难,以左谏议大夫为首席钦差,领着御史台一帮铁面无私的御史,五百内廷侍卫协助,直接抄了彤城太守方乔荫的家。
    此次抄家级别之高,规模之大,收获之丰,牵连之广,都是锦夏朝立国以来前所未有的。当日从方乔荫家中抄出金银财宝无数,差不多相当于国库几年的收入。钦差大人把抄出来的物品清单加急送到宫里,皇帝花了整整半个时辰才勉强看完,一怒之下,命令彻查东南官员。由此牵一发而动全身,东南高官纷纷落马,并且连带得京里也是一番动荡。
    信远侯左司铭因为小儿子牵涉在内,舔着老脸向皇帝求情,结果被当廷斥责,说他“教子无方,纵子为非,有辱先太祖圣明”。左司铭在元武帝草莽式微之时就跟随左右,乃是如今仅剩下的几个太祖朝老臣之一。老人家回去思前想后,怎么也受不了那句“有辱先太祖圣明”,又气又急,一时没缓过来,直接就追随先太祖于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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