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观本该是钟鼓司的,八岁时被小爷从色太监手里救回来,否则就被糟蹋了,这是救命之恩。后来小爷把他弄到自己身边,教他读书习武,这是养护之恩。养育之恩舍命难报,他打心底里信任小爷,觉得小爷不会随便冤枉谁。
见孩子嗫嚅着不吭声,檀韫知道他是有疑惑但不敢跟自己犟,便说:“有话就问,今儿就要你心死。”
是观便问:“他只是百户,不算出头吧?”
“窝在底下的也有好些百户,他们顶着衔,手里没一份正经差事,可常南望去年却办了三桩像样的案子,如今先把功劳压着,乍眼是也被打压,可只要有机会,他就能顺理成章地爬上去。江峡如此费心,常南望有什么特殊?”檀韫说,“因他是菩萨的心头肉,运气好的格外周全,还是因他表面不肯攀附,私下却早已拜了恩父?如今还要结识你,你当他真不知道你是我的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观心中一凉,若常南望只是想借着他结识小爷,就只算做他被蒙骗利用了一遭,但就怕这人两面三刀,是根毒钉子,要来害小爷!
房内沉默小会儿,尚柳来摸是观的脸,一指头的湿润,不免温声说:“你还小,世间多的是人,有真好的等着你。今儿流完眼泪,明儿就清清心肺,莫做痴儿,知道吗?”
是观粗鲁地擦一把眼睛,眼泪鼻涕糊了一手掌,瓮声道:“他不嫌弃我是阉人,肯以礼相待,还送我礼物,我便真信了他!”
“同样习武,你小小年纪就上北疆战场杀敌,他敢不敢?你有救驾之功,他有没有?你扶弱救贫,他肯不肯?你是他的通天梯,轮不着他来嫌弃你。”檀韫说,“除了那俩蛋,你比他什么也不缺,何必自卑自贱?”
是观吸溜着鼻涕依偎过去,肉肉的脸蹭着檀韫的肩膀,“我知道错了,以后一定擦亮了眼睛!”
檀韫这才满意,“去睡,起来后还是乔样去宝慈禅寺把今年的香火钱敬了,听说善堂在雪地里又捡了些乞儿回去,原先的园子估计不够住了,让师父们找人修一修吧。”
“是!”是观站直了向檀韫行礼,又转身向尚柳来行礼,轻步走了。
等脚步声远了,尚柳来看向檀韫,话中露出尖锐,“好个真汉子,骗到咱孩子身上了。那个常南望,我想法子料理了他?”
“不急,”檀韫说,“既然父慈子孝,就先留他为他的好干爹抬棺吧。”
第03章 不知客
檀韫在橘东街边买兔儿签,穿海天蓝圆领袍,流水纹白鹤氅,头上戴一只蝴蝶白玉闹蛾,神清骨秀。
老板一边忙活一边琢磨这是哪家的小神仙,山珍海味吃不饱,来路边买零嘴儿,若是不慎吃坏了金贵肠胃,家里是不是要来砸摊子?
檀韫不知老板心声,知道了就要喊冤,路边摊简直好极了。盯着烤架上的肉,他轻抿了下嘴巴,说:“再加五支。”
老板应道:“好嘞,您稍等。”
火候一到,老板取出用秘制酱料腌制的烤兔子放上砧板,一刀下去,半焦脆的外皮呲呲响,溅开浓郁的热油香。
檀韫眼也不眨,口齿生津。
老板麻溜地将剁成小块的兔丁用细签串了,数了十支包好递给檀韫,做生意必备的热情掩住了忐忑,“您拿好,小心烫,喜欢便请下次再来!”
檀韫道谢,转身涌入人群。
自岁末正旦,许多人都戴着闹蛾,各色各样,以应节景,街上熙来攘往,人实在是多。檀韫护着兔儿签到中段的一家花苗铺,候在门前的便装番子上前来,“夜里有灯火表演,爷往仰月楼去了,着卑职等您一道过去。”
此次随行的锦衣卫是檀韫从缉事厂挑的,锦衣卫如今还乱着,用起来不放心。他问:“乔样的到了么?”
番子说:“照您的意思,他们走的是后头的流光巷,经曹氏菜铺、呡儿茶楼、一长蹴鞠社,最后在脉脉花舍停留。”
檀韫点头,分了番子两支兔儿签,两人一道往仰月楼去。
仰月楼在更东边的泼云湖边,围岸而建,是佳节登楼观景、平日登楼静坐的好地方。檀韫对雍京的街巷十分熟悉,带着番子抄近路走小巷——兔儿签再不吃就不酥了!可街上人挤人,叫人一撞,就怕让签子插穿喉咙。
行至途中,一身响声冲天而起,天幕晦暗,火红麒麟烟火凭空出现,是缉事厂的信号。
事情办成了,檀韫收回目光,正抽出半支签,突然顿住脚步。
“唰——”
番子的刀不及全出鞘便被一只黑指套包裹的手摁了回去,来人身手不凡,过了两招后抬膝顶得番子俯身干呕。脑后突然袭来一道拳风,来人啧了一声,偏头闪避的同时一掌劈在番子后颈。
番子“呃”声吃痛,闭眼倒地砸出闷响。
来人甩了甩手,转身看过去。
檀韫左手拿稳剩下的两支兔儿签,右手松拳收回,说:“放肆。”
年纪不大,倒颇有静中藏锋的气势,来人提了提右手的指套,客气地说:“家主想请檀监事一叙。”
上辈子檀韫在脉脉花舍遇刺,刺客早有部署,说明他身边有内鬼提前暴露了制定的路线,后经查实,内鬼是身边的一个火者。这回,他明面上一切照常,着番子乔样去脉脉花舍钓鱼,本以为会少一桩麻烦,却不想是一桩换一桩。
上一世这人也在此处候他么?
半臂劲装、马尾、身段利落,是侍卫武职一类;长袍、镶绿松石小冠、鹿皮靴子,绝非寻常大户出身;面具后是双荔枝眼,样貌应该也不错。
檀韫收回打量的目光,“想见我的人很多,贵主人得再等等。”正欲转身,却听对方殷切挽留,“家主亲至,诚意万分。”
身后冷不丁响起一道轻巧的脚步声,檀韫眉间微蹙,猛转身的同时袖箭疾出,柔软宽大的白方缎和强劲的迷香却在他看清对方前打在他的眼睛上,他踉跄着摔下去的同时听见箭头入肉的哧响,那人却不觉痛似的,克制地笑了一声。
该死!
檀韫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被蒙着双眼,先前剩下的两支兔儿签估计已经被野狗叼走了,他双手空空的被举至脑袋两侧、绑在身下的榻上。榻上铺了层毛毯,不硌骨头,他的大氅被脱掉了,脚腕也被一起绑在榻尾。
这是个完全受制的姿势。
但没人会将仇人或想除掉的人绑进熏百合香、烧暖炭的房间,用柔软不勒肉的缎子绑住手脚,在檀韫看来,这种意味不明的绑架比真刀真枪的刺杀或者入骨见血的凌/虐更危险,他竟翻船栽进了这样别致的阴沟子。
不是遇刺就是被绑架,难不成他命中注定今日有一劫?
脑子里迅速搜捕嫌疑名单,檀韫说:“说话。”
屋内的安静仿佛听到指令,终于破开裂缝,答话的是一道很轻的呼吸,就靠近他的左太阳穴,像只觊觎着、随时可以吐出蛇信子的毒蛇。
檀韫汗毛卓竖。
“莫怕,我不会杀你。”
对方说话了,很轻,像是被什么笼罩着,茫茫的听不真切,是他们见过面,怕他闻声识人,还是单纯的格外谨慎?
总之檀韫没有辨认出来,真诚地说:“但是我想杀你。”
对方浑然不惧,好奇道:“你经常这样震慑别人?”
离得这样近,檀韫却闻不到对方身上的味道,只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和药味,这是一种被刻意遮掩、清洗过的干净。他否认,“我头一回遇见你这等腌臜。”
对方沉默一瞬,“我什么都没做,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低低的,听着甚委屈,檀韫略感惊奇,“非得用这种方式和我说话,你很见不得人?”
“面对面的,我……我怕说错话惹恼你,也怕一个控制不住就冒犯了你。”对方语气诚恳,“我不想你不高兴。”
难道把他绑起来就不算冒犯,他还会高兴?檀韫觉得这人的脑筋多了个弯,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转而审判道:“你脱了我的鹤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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