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韫看着这位吃着吃着就双眼通红紧接着哗啦啦流眼泪的老人,也一时无言。
两人沉默地对视一会儿,卫沣扯着一角袖子擦掉老泪,说:“我就是高兴……您来咱们府里,还夸我做的饭菜好吃,我高兴极了。”
檀韫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嗯”了一声,过了一瞬才说:“卫老放心,我会待世子爷好的,以后有我疼他,不让他委屈。”
他没有海誓山盟,甚至连眼神都没晃一下,但这样沉静而又温柔的一句话,让卫沣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过了会儿才“诶”了一声,说:“好……真好。”
檀韫莞尔,又吃了半碗粥,和卫老把饭菜都吃完了,裹着件傅濯枝的厚外衣去廊下消食。
廊下很安静,世子院子里也没有养各种珍禽宠鸟,卫沣顺路把一盆兰花往墙根儿挪了挪,说:“小公子冬眠了,否则廊下热闹,它调皮得很有分寸,只敢在世子爷不在的时候闹腾,经常闹院子里的人,世子爷在的时候倒是立马变脸,乖巧得很。”
“那座猫儿园一直空着吗?”檀韫问。
“是啊,一直空着,世子爷也没再养猫了。”卫沣叹气,“他心里还怕呢。有些事虽然过去了,有些人也早就不在了,可活着的人过不去,心中一直嵌着那颗钉子,旁人看不到,只有他自己能感觉到那里多了个东西,不动还好,一旦要去扒出来,血肉连着骨头,要疼的。”
檀韫在廊下停步,被风吹着脸,卫沣接过长随递来的手炉,塞进檀韫的手里。
檀韫握着手炉,把手藏在外衣里,过了会儿才说:“发生的事情无法挽回。一个人的伤疤藏了这么多年,要等他自己来决定要不要剜肉去疮,在此之前,我们只能多爱他多疼他,让他以后高兴欢喜最多。”
卫沣点头“诶”了一声,和檀韫站在廊下吹了会儿寒风。
晚些时候,檀韫准备告辞了,卫沣见他告辞的态度并不是十分坚决,便试探性地说:“天寒地冻的,您别再折腾了,今夜歇在世子府如何?屋子里刚换了床新被褥,还没谁试过呢,我的核桃牛乳您也没喝。”
檀韫心里是很愿意的……或者说,他出门一趟就是为了这么个目的。
他想傅濯枝了,可他不好意思直接到世子府来睡世子的屋,只能周折一番,让世子府这位很会抓紧机会的卫老管家来请他入府,最后留下他。
檀韫心中活跃,面上却波澜不惊地说:“那我就叨扰了。”
“您这话说得!实在不必客气,这就是您的第二个小窝,就当自己家,想来来想去去,和世子在的时候是一样的……快,进屋,我让人给您烧水,晚些时候您泡泡脚解解乏,再丢个药包去去寒气,所谓寒从脚起……”卫沣又絮叨起来,一边把檀韫请回前寝,一边吩咐人去准备点小果干儿来放在屋里。
檀韫脱了外衣,去傅濯枝的书架上挑书,卫沣见状没有再打扰,先退出去了。
世子爷藏书丰富,正经的不正经的,严肃的打发时间的,新出的古旧的,总之打了一满排柜子。檀韫一时竟然挑不出来要看哪本,这里瞧瞧那里看看时突然发现一只檀木匣子,匣子上还放着一只护佑赐福的青玉仙人像。
傅濯枝不止一次说过不必避讳什么,他屋子里的东西都能随便动,看不顺眼随手扔了都不妨事,因此檀韫犹豫了一瞬,还是没忍耐住好奇心,轻轻将青玉仙人拿下来,挑开了匣子。
里头是满登登的一摞信。
檀韫一时愣住,因为他一眼就瞧出那些纸是兰花洒金笺纸……这些都是这些年他和“鹤奴”的书信来往,傅濯枝妥帖存放,六十二封,一封不少,一封不损。
檀韫抿唇,把信放好,盖上盖子,低头瞧着那尊“仙人”像,摸了摸它那张熟悉的脸,把它轻轻放回原位。
没心情看书了,檀韫走到书桌后,从架子上取了一张兰花洒金笺纸,提笔蘸墨,轻快地写了几句,静了一会儿才封信,叫了廊下的长随进来。
“快马送去江州。”
长随明白,接信后就要退下。
“稍等。”檀韫起身找到架子上的匕首,在长随惊讶的声音中割下一缕头发,用自己的红色发带裹好,一起递了过去。
“古有割发以代头颅者,今我寄一缕头发如人亲至,聊表相思……望世子早些回家。”
第74章 望月思
“主子, 赶紧从船头下来吧,夜里刮大风,别跟您掀飞出去摔河里了!”
傅一声在二楼窗口一嚷, 那坐在船头的背影却是一动不动, 他不禁啧了一声,撑着窗沿往下一跳, 轻巧地落在船板上。
傅濯枝裹着件兜帽披风,望着深蓝的夜空发呆,那一轮月光静静地引领着他。傅一声瞅见他眼底的晶莹,感慨道:“皎皎明月, 相思如练啊。主子, 别着急, 再过半月咱们就能回家了。”
“也不知他瘦了没有。”傅濯枝喃喃。
傅一声虽然是一位单身汉,但却是曾经在世子追求檀监事的路上立下汗马功劳的单身汉,集胆大心细、聪慧伶俐、直言劝谏等美德为一体, 自然十分能理解这些鸳鸯的心思。闻言,他当即安抚道:“人家檀监事天天好吃好喝的, 又没生病, 怎么会瘦?先前那封信上不是说了吗, 他很好,还胖了些呢,咱们老卫精心投喂,保管让檀监事一顿不饿,说不准还能长几斤肉御寒。”
傅濯枝“嗯”了一声,握着的拳头微微动了动, 掌心的一缕头发和红色细带这几日被他摸了又摸、捂了又捂,热乎乎的了, 像是他的指尖在睡梦、拥抱、梳头、洗发的时候真正穿过檀韫的头发那样。
他耳边又响起檀韫的声音:
“鹤宵爱鉴:
久违玉颜,葭思切切,今书信一封,见字如面,展信如晤。
京城小雪,簌簌如琼,有红梅绽放、茶花展颜、玛瑙冬眠、炊烟袅袅,家中一切安好。
另有大厨卫老尽心周到,令我日渐丰腴,可做院中雪人,候你折回江州茶花,替我簪花,融雪投怀。
两地隔了山水,不妨共沐日月,只是天寒地冻,道路难行,望万事小心,平安归家。
驰兰静候。”
——几日前,一缕头发压着这封家书,送到傅濯枝手中。
月亮中再次出现一抹身影,是躺在躺椅上看书的檀韫,他翻过一页,拿书签放好,又拿起小几上的朱砂笔,快速地记下几个字,对着书静静地思索片刻,才搁笔翻到下一页。
檀韫睡前有看书的习惯,或许是因为他时常处理公务至深夜,因此睡前不翻书握笔动动脑子都睡不着似的。
他看书的时候总是很认真的,少许时候也会走神发呆,对着书面魂飞天外,傅濯枝总喜欢在他呆愣愣的时候盯着他瞧,直到把檀韫盯得回神了。
他们已经做过了最亲密的事情,彼此坦诚相待,深而重地触碰,可檀韫还是很喜欢害羞。每当他回过神来对上傅濯枝含笑的目光,就会笑着偏过头去,过了两息又偏回来或是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挑起眼尾偷偷瞅着傅濯枝,耳朵像瓣粉白山茶,漂亮得不像话。
傅濯枝经常想把檀韫吃掉,但他只敢在夜晚坦诚自己的贪婪和凶狠,因为彼时檀韫被他禁锢在怀里,无处可逃。
月亮上的人影放下书卷,起身伸了个懒腰,上床就寝了。傅濯枝看见他恬淡的睡颜,亲吻他眉间的红痣。
“主子,你的表情好瘆人……”傅一声看一眼傅濯枝,又看一眼高高在上的月亮,捂着嘴惊恐地出声,“您是不是想吃月亮了?!”
“是的。”傅濯枝转头,像看傻子那样看他,“你是我最忠心的下属吗?”
“当然!”傅一声双手下垂放在腿边,昂首挺胸,语气坚定。
“是你向我证明忠心的时候了。”傅濯枝在傅一声“您尽管吩咐哪怕您要天上的月亮我都帮您摘下来”的虔诚目光中微微一笑,“我想吃月亮,你帮我把它摘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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