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林羡玉又出了府,兰殊还躺在卦铺之中,生意惨淡门可罗雀,林羡玉几乎要怀疑他是兰殊这些日子里唯一的客人。
兰殊看到他和阿南来,没像之前那般随意,旋即起了身,领着他们去了罍市以西的一片僻静草场。兰殊还留有几分南方口音,说话时总让林羡玉想起家中光景。
他问了占卜之事,最后又聊到诗书礼乐,两人虽不至于相逢恨晚,也有了几分投缘的交情,林羡玉还免了他的“小人”之称。
林羡玉说到兴头上时忘了压嗓,话一出口便愣住了,他骇然望向兰殊,兰殊却神色平静,说:“我没有听见。”
“你——”
“殿下以真诚待人,我也必然以真诚待之,”兰殊顿了顿,说:“所以王妃就是王妃,其他的事我一概不知。”
也算是一句极坦诚的话。
林羡玉倏然动容,眼眶微热。
他男替女嫁,险些丧命,本是一条最坎坷悲惨的路,可偏偏遇到一群好人。
第二天他起了个早,先跑到前院,把门推开一条窄窄的缝,确认赫连洲还在床上沉沉睡着,还不忘叮嘱萧总管,早上不要清扫院子,不要发出动静声,让赫连洲好好睡个懒觉。
随后他便乘坐马车出了门。
他想去问一问斡楚部落的事。
兰殊无所不知,也必然了解此时的战局。
阿南对这个兰殊有几分天然的敌意,他总觉得他家小世子太轻信于人,坐在马车里,他小声咕哝:“快三十岁的人了,没有家室也没有一份正经的营生。殿下,还是让王爷先见一见这位兰先生吧,以免他是别有用心之人。”
“他不是。”林羡玉格外坚定。
“您怎么知道他不是?”
“我的感觉啊,我看人很准的。”
“您一开始还以为王爷是坏人呢!”
林羡玉哑然,有些窘迫地说:“臭阿南,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学会顶嘴了?”
阿南闷声不语。
林羡玉刚下马车,兰殊正好坐在草场上晒太阳,见到他来,起身笑了笑。
林羡玉立即跑了过去。
阿南本想托着他的胳膊走过去,林羡玉却健步如飞,径直往兰殊的方向冲过去,好似一见如故、八拜之交,完全没顾上阿南。
阿南停在原地,看着自己落了空的手,怔愣许久,眼皮耷拉下来,慢吞吞地背过身去。
“兰先生,”林羡玉跑到兰殊身边,开口便问:“我今天来是想问问你,知不知道斡楚部落的事,我想知道怀陵王……有没有胜算?”
兰殊脸色一怔,沉默片刻后说:“我不知道。”
林羡玉有些着急:“你对北境的种种了若指掌,怎么会不知道斡楚呢?”
兰殊逃避似地望向别处,“殿下,我真的不知道。”
“你一定知道!”
两个人僵持了许久,兰殊始终闭口不言。
林羡玉的声音有些哽咽,说:“我不想看他满面愁容,我想替他分忧。”
这话像是刺痛了兰殊,他深吸了一口气,徐徐讲来:“北境与斡楚原本都是游散于莫卑山一带的赫仑族人,以游牧为生,顺寒暑逐水草而居,只是百年前北方爆发前所未有的天灾,尘暴、干旱……赫仑族人不堪其扰,决定向南方迁徙,只留下几万人留守家乡,也就是之后的斡楚。后来南迁的部落逐步壮大,成了北境国,斡楚部落虽然名义上是斡楚州,实则地处偏远,不管是商贸还是文化,都远落后于其他七个州,斡楚部落自然心生愤懑。”
林羡玉说:“因为他们本是为了守住家乡根脉才留下的。”
“是,”兰殊继续道:“四十几年前,斡楚部落的首领宣布脱离北境,自封为王,其后他们不断侵扰北境,只为蚕食更多土地,扩大他们的领土。斡楚部落生于苦寒之地,军士的体魄都强于常人,南侵的雄心从未泯灭。”
“所以……劝降很困难,是吗?”
“几乎没有可能。”
兰殊的话一说出口,林羡玉的眼泪就落了下来,他连忙用袖子擦掉,反驳道:“你怎么敢断定呢?这世上有什么事是绝无可能的?”
“因为我曾是斡楚王的幕僚。”
林羡玉呆住。
兰殊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内侧,轻声说:“我知道耶律骐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我清楚地知道,劝降这条路是行不通的。”
林羡玉瞬间灰了心,他再想追问“耶律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兰殊已经面露苦色。
他转身离开的时候,发现兰殊的目光远远地落在阿南身上,他问:“怎么了?”
兰殊笑了笑,“我有一个小我十来岁的弟弟,很多年前就因病去世了,若他还活着,应该和王妃的书童差不多大。”
林羡玉没问过兰殊的身世,就像阿南说的,这个人很可疑也很神秘,生于祁国,长于北境,快三十岁的人了,没有家室也没有一份正经的营生,甚至曾经还是斡楚王的幕僚,现在才知道,他还有一个早夭的弟弟。
林羡玉想:兰殊还藏着多少秘密呢?
带着这个疑惑,他往缓步往阿南的方向走,拍了拍阿南的肩膀,阿南抬起头。
“阿南,你怎么了?”林羡玉问。
阿南摇了摇头,扶着他的胳膊上了马车,“我们早点回去吧,殿下,今天风大。”
林羡玉快到王府门口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阿南的小情绪。
阿南七岁时被人牙子卖到侯府,然后就一直是林羡玉的书童。他从小就乖,嬷嬷教他什么他总是没过几天就学会了,做得像模像样。他做事勤快又不怕苦,虽然比林羡玉小两岁,但总是像哥哥一样照顾着林羡玉。
他从来不抱怨,被家里的管家和嬷嬷责罚,也只是傻傻地笑,半夜还要去林羡玉的屋子里,帮林羡玉盖被子,换汤婆子。
林羡玉从来没见阿南的脸上流露出这种落寞的神色。
阿南刚要走出马车,林羡玉就把他拉住了,说:“就算他是我的新朋友,但朋友只是朋友,谁都比不上阿南在我心里的位置。”
阿南倏然抬起头。
“阿南是家人,是我的弟弟。”
阿南垂眸道:“我只是家仆,怎么能是殿下的弟弟呢?”
“你怎么是家仆呢?在我心里,我们早就是亲兄弟了。我们一起长大,一起来北境,将来还要一起回祁国。”
阿南这才露出笑容,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然后伸手把林羡玉头顶的发簪扶正。
·
林羡玉前后只花了不到一柱香的时间,所以回来时,赫连洲还没有醒。
萧总管一直在堂屋门口候着,林羡玉压着声音问:“王爷醒了吗?”
萧总管摇了摇头,奇怪道:“王爷都好多年没睡过这么久了,他以前总是天不亮就醒的,打仗的时候能两天两夜不睡。”
“他又不是铁做的,怎么会不累呢?”
林羡玉轻轻地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去,赫连洲的屋子冬天看时简直是家徒四壁,夏天再看倒显得清凉,屋子里唯一一抹颜色就是床头的小金葫芦。
林羡玉走到床边,用指尖拨了拨小葫芦。
小葫芦在床头晃悠起来。
赫连洲还沉沉睡着。
平时总是林羡玉在躺椅上睡觉,赫连洲看着,这次颠倒了位置,林羡玉觉得新奇。刚要俯身去碰一碰赫连洲的鼻尖,赫连洲猛然睁开眼睛,视线如鹰隼一般,抓住林羡玉的手就将他摔到床上。
“啊——”
赫连洲的床上就铺了一层薄薄的褥子,林羡玉砸上去和摔在地上没有任何区别,他的肩膀和腰胯都生生砸在床上,痛得嗷叫出声,忍不住蜷起身子,在赫连洲的被子上打了个滚。
赫连洲常年在军营之中,常有奸细偷袭,防备之心过重,这一套动作完全是本能。直到听见林羡玉的呜咽声,他才猛然清醒。
“怎么是你?”赫连洲束手无策地望着床上痛到打滚的人,又后悔又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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