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是猎物的代号,为了掩人耳目,猎手通常会用‘羊’来指代猎物,而寻找‘羊’的动作,被他们称为‘狩猎’。在飞仙楼活动的基本上是一级猎手,从二级猎手开始便需要在城中奔走,他们最爱去城郊或州县村庄,那里的人几乎没读过书,并且家中困难,对于危险的辨识度极低,更容易得手,还不易引起怀疑。
至于三级猎手,他们是各个州府的联络人,负责运送各地的猎物,确保猎物安全抵达清欢阁。三级猎手是风险最大的一层,将军在船上见到的那些伪装成船员的暗卫是三级猎手的手下,听从三级猎手的指令行事。”
霍松声单手摩梭着自己的下颌,皱眉道:“可是有一点说不通。”
“将军请讲。”
“我虽然不知道这些猎手每年往大历各地的清欢阁送多少只羊,但这么多年应当也不下百人。百来个年轻男女不见踪影,他们的家人亲眷就没有一点反应吗?”
林霰说道:“这里要分几种情况:其一,像我刚才提到的,二级猎手多往乡野村镇寻找猎物,这些地方的人说白了比较好骗,只消编造一个去长陵做工赚钱的幌子,便能吸引众多年轻人争相前往。再者,村野之地,女子不如男子值钱,即便几年杳无音讯,也只当丢了便丢了,真正上心的亲眷少之又少。将军在满江上撞见的那批猎物,应当就是这么来的。
其二是像李暮锦这样的姑娘,她们大多自幼被父母保护得很好,没有什么分辨能力,也容易轻信他人。一级猎手会在取得她们信任后下手,先用迷药将其迷昏,再秘密转入清欢阁。为防猎物中途醒来,清欢阁还有一个规矩,凡是下到地下三层,猎手在进入清欢阁前必须再给猎物下一味药,叫做‘春日宴’。”
提起这三个字,霍松声敏感地抬起眼。
林霰盯着桌角的灯火,淡淡道:“春日宴其实不必刻意给猎物服用,如将军所见,清欢阁地下三层的大厅之中……那些因为春日宴而丧失神智的人,他们流下的每一滴汗、每呼出的一口气息,都是春日宴。”
霍松声的脸色突然难看起来,他喉结滚动,有一种想吐的感觉。
“而无论是猎手,还是在清欢阁把守的暗卫,他们会提前服下春日宴的解药,因此春日宴对他们不起作用。所以即便将军足够警觉,没有服下方玉华下的迷药,只要你入了地下三层,这春日宴都是免不了要受的。”
霍松声又想起那夜所见之景,实在污秽不堪,而他险些成为那些人里的一员……
林霰似乎看穿了霍松声的想法,说道:“将军倒不必担心,大厅里的人是清欢阁的弃子,换句话说,就是已经被客人玩腻的,卖不上价钱的人。像将军这般,他们是舍不得送去那里糟践的。”
霍松声用力灌下一口水,心说,你说这些就是在糟践我。
林霰说:“第一次送去清欢阁的猎物,都会被明码标价,有确定的买家。买家一旦选定猎物,少则半月,多则一年,他们会将猎物带回府上。若是猎物死了或残了,买家需要再给清欢阁一笔钱,算作赔偿。若猎物被玩腻了,送回清欢阁,清欢阁首先会再替他们寻找买家,如果卖不出去,此时会给猎物们一个选择,问他们愿不愿意留下。
愿意的人会被送去楼上,接客也好,洒扫也好,终身不得离开清欢阁。而那些反骨未消,抵死不从的,便会被拉去地下三层的大厅里,给他们连服七日春日宴,彻底摧毁他们的神智。七日之后,或痴或傻,弃之街头,也不怕他们会说出清欢阁的秘密。”
若按林霰所言,猎物选择留下,终身会被清欢阁的人监视,若不肯留,更是连神智也保不全。这样缜密的安排之下,应当绝无可能有漏网之鱼,那李暮锦是怎样逃出生天,脱离清欢阁的掌控的?
还是说,李暮锦说的那些都是林霰教她的,其实她本人并没有在清欢阁待过?
霍松声问道:“既然如此,李暮锦为什么神智清醒的离开了清欢阁?”
“她是个例外。”林霰说,“因为她的恩客放过了她。”
“清欢阁允许这种情况出现?”霍松声觉得蹊跷,“我记得她同我说,她从踏春楼离开后还去找了燕康。即便恩客心软,燕康作为猎手,也断不可能放过她……”
霍松声蓦地顿住。
“除非……”
除非她的恩客就是燕康。
可是有什么理由可以让燕康,一个一级猎手,不顾暴露的危险和清欢阁的规矩,非要放走李暮锦呢?
霍松声看向林霰。
林霰却冲他摇了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
然后霍松声又问了另一个问题:“那李暮锦怎么找上你的?”
林霰吝啬回答这个问题:“机缘巧合。”
“所以那日在遂州街头,春信和樊熹为李暮锦出头,你在一旁不紧不慢的看戏,都是提前设计好的?”
林霰抿了下嘴唇,他喝了姜茶之后嘴唇有了点血色,抿过之后,颜色又红了几分。
“若我说不是,将军信吗?”林霰问完,未待霍松声答复,自己先摇起头来,“应当不会。”
霍松声撇了下嘴:“别怪人不信,是你前科太多。”
林霰轻应一声:“具体原因李暮锦没有同我说,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需要燕康来解答了。”
这倒不是紧要的,紧要的是,因为李暮锦,隐藏在黑暗中的清欢阁被撕开一角。
“至于与李暮锦背景经历相似的女子,其父母亲人在城中可能有一定经济地位,若他们久不归家,父母多半会去报官。”林霰说,“此时官府势力便会发挥作用,如遂州城的保护伞燕康,在他离任之前,有关案件尽数压下,没有泄露一点声音。”
“好一个官商勾结。”霍松声气极反笑,“我看整个大历都被他们一手遮天,玩的团团转了。”
林霰说道:“官商相互,这么多年不露其踪,他们行事小心是一方面,上面封锁消息是另一方面。”
蜡烛燃到一半快要熄了,林霰起身,从柜中找到一柄剪刀,静静修剪着烛芯。
他一低头,半束的长发掉出一缕来,差点燎到重新旺起的火舌。
霍松声伸手将烛台拖到自己这边,张开手:“剪刀。”
林霰动作微滞,将剪刀搁进他掌心。
“说来说去,你还是没说怎么认出我的。”
霍松声剪得认真,问得也认真。
偏偏林霰什么都能答,这个问题回答不了。
霍松声将灯罩罩上,灯台推到俩人中间。
“我听闻司南鉴出了个姓河的活神仙,不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会卜卦算卦预知将来吉凶祸福。”霍松声托着下巴,歪头看着林霰,“先生难道是真神仙么,比那河长明还灵?”
那模样天真烂漫,和戴上易容后的假面异曲同工。
林霰知道这些都是假的,却无法不想象天真年岁里的霍松声是何种情态。
应当也是这样,总爱托着下巴,眼巴巴地瞧人。会歪头,会调皮地眨眼睛,还会在桌子底下踢人的腿。
“不是。”林霰说。
霍松声如他所想那般,伸长了腿,在桌子下踢他一脚:“那是什么?”
林霰无奈地叹了口气,仿佛拿霍松声毫无办法。
他点了点自己眼尾的地方:“这里,易容不了。”
霍松声倏然怔住,目光不由自主的被那双眼睛吸了进去。
“……你说什么?”
林霰看着霍松声,轻声说:“眼睛不会骗人,所以我认出了将军。”
第十八章
霍松声双手还托在颊边,桌下摇晃的脚不知何时已经收了回去。
林霰说完便站了起来,屋中门窗紧闭,窒闷感愈渐深重。他推开窗,窗外正对着几棵光秃的桐树。
林霰微微一怔。
有僧侣在外洒扫,竹篾做的笤帚沙沙拖在地上,水渍枯枝一并扫到拐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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