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在额上一触,头微低,而后掌心下落,小指在心口处点了两点。
这手势陶衣如是看的懂的,这哑巴是在同她们道歉,眼看着他头越来越低,手上还不肯停,那老太太便从袖口处抽出一张帕子来,给他拭去脸上的泪:“不哭了,没人怪你啊小沈,我们不怪你的,阿妪知道你也很难啊,再哭饭菜都要凉了,咱们先吃饭吧。”
这帕子是暖的,还带着老太太的体温,一丝干燥的桂花香。
陶衣如没见过他这幅样子,愣了好半晌,才放低了声音同他说:“阿娘说的对,作恶的是那畜生,我们怎么会怪到你头上来?”
在这小小的堂屋里,没人因为他哭得这样惨而嘲笑他,更没人怨他,与他才相识不久的这两人,都拿他当亲人来疼。
第六十五章
谢时观今日一大早便打马去了镇上, 他先是直奔着镇上成衣铺去的,打算给沈却买些当季的衣裳回去, 只是这儿到底只是个小镇, 连跑了好几家成衣铺,也找不到两件殿下能看得上眼的。
因此最后他便只好勉为其难地,捏着鼻子要了几套大小尺寸合适的包起来。
回去的路上经过家糕饼铺子, 谢时观停马驻足,谷雨揣摩上意, 在后头低声问:“主子要带些糕饼点心回去吗?沈大人在此地日子过得清贫, 想必平日里也鲜少能用上这些的。”
于是谢时观便下了马,入铺内,那铺主紧跟着招呼道:“贵客随便看看, 当下时兴的点心果子, 咱们这儿应有尽有。”
谢时观懒得看,只道:“有什么, 各来一份便是。”
“欸成, ”那铺主乐起来,“小的这就给您包上。”
默了会儿, 王爷忽地又想起那哑巴嗜甜, 好吃糖饼, 因此便又开口同那铺主道:“内人爱吃甜腻的,糖越多的越好, 你只管多挑些来。”
铺主连声喏喏,又见他一身锦衣玉服的装束,便也不同他客气了, 随即干脆祭出了自家年节时送往那些大人府上的糕饼盒子, 满满地给他盛装了三大盒的糕饼点心。
“您是从北边来的吧?”那铺主一边装着糕饼, 一边打量他面相,“咱这儿可鲜少见着您这般高的,更不见这般奇异的瞳色,有几分像胡人,却又不大像。”
谢时观不欲与他多谈,冷淡淡地,只盯着他手上那盒未装满的糕饼。
可这铺主却是个热心肠的,依然想同他搭上两句话:“您这一次要这么多,是惹了令正不高兴么?”
谢时观冷冷看了他一眼。
“小的并无冒犯之意,”那铺主有些被他的眼神骇着了,连忙解释道,“只是我妻也嗜甜,也正是为讨她欢心,小的才开了这家铺子,有时候不仔细把她惹毛了,把这才出炉的酥饼端去哄一哄,她立即就没脾气了。”
这人谈起自己的妻子来,倒是满眼掩不住的笑意,尤其是那“我妻”二字,满满的都是夸矜。
谢时观心思一动,忽地又想起那哑巴来:“这点心真能哄得他高兴?”
“怎么不能呢?”铺主立即侃侃而谈,“她看重的不是这东西贵重几金,而是你肯不肯为她花心思,心里有没有念着她喜欢什么,只要看出你上了心,哪里还会不心软呢?”
殿下被他这句话哄高兴了,结账时便让谷雨直接给了他一锭金子,那铺主这辈子没见过出手这般阔绰的,下巴差点都要收不住了:“这这这、使不得……”
谢时观笑一笑:“拿回去哄你妻吧。”
*
正午时分,清源村。
谢时观推门而入,檐上望风的小满立即矮身跃下,上前道:“主子,沈大人方才出了屋,眼下正在堂屋里。”
殿下于是掉转方向,从谷雨手上接了一只精漆食盒过来,带着那提将着一堆东西的谷雨去了堂屋。
还在堂屋外头,远远地便听见里头传出了一道女声:“晨起时有个阿翁来拿药,古里古怪地向我打听你……”
“听说那方郎没了,就是叫你打折了腿的那小痞子,昨日有人在山上找到的,叫那林中野兽吃得都只剩骨头了,还有他那泼妇娘亲,昨儿夜里莫名吊死了,吊在哪里不好,偏选了村口那棵古树,有个打更的路过,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还有他们家的一系,不知怎的,全卷进了一桩案子里,那举人老爷被摘了头衔,下狱的下狱,砍头的砍头。”
……
谢时观站在门外听了会儿,这几人又不知忽地聊起了什么,声音放得低低的,而后哄得一声笑起来。
在这笑声之中,谢时观推门而入。
他刚一现身,屋内原本还暖融融的气氛顿时便冷了下来,那老太太给沈却碗里添菜的竹筷还愣在半途。
那哑巴本来在笑,笑得那颊边现出了一点浅浅的酒靥来,他好久都没看见过了。
可一看见他,那笑容便落了下来,转瞬就变得拘谨,变得无措。
这堂屋里显然没一个人欢迎他来,可谢时观却并不在意,提了一盒糕饼挤到沈却身边坐下,谷雨紧随其后,上前一步,把那手里的另两盒点心也放下了。
眼前这小桌上立即便被挤得满满当当的,沈却跟前的饭碗被推到一边去,面前只有那三个糕饼盒子。
“特意给你买的,”谢时观道,“不看看吗?”
才应了他要听话,沈却不敢违逆,因此便缓缓伸出手去推那盖子,滑盖推开来,只见里头塞满了各式各样的点心果子。
可他掀开了,也只看了这么一眼,眉眼间只隐隐透出几分惊讶,却丝毫不见欣喜之色。
“不喜欢?”谢时观手落在桌上,食指指尖轻轻地点着。
沈却摇了摇头,怕他生气,因此再又比划了一句:“喜欢。”
“这样吗?那你怎么不吃呢?”谢时观看着他眼,眼角微弯,像在笑,又像是蕴着怒,“吃啊。”
沈却于是便只好随手从那里头挑了一个出来,尝一口,面上却依然是那样淡淡的神色,欣悦欢喜,所有谢时观以为会看到的,全都没有。
王爷不耐烦地一挑眉,问他:“好吃吗?”
这哑巴立即点了点头。
“好吃你为什么不笑?”方才他分明还把那酒靥露给别人看,现下他这般纡尊降贵地来讨好他,他怎么还敢给自己甩脸色?
于是沈却笑,并不是发自肺腑的,所以笑得很生硬,倘若谢时观没看见过方才他没来时,这哑巴脸上的笑意,大概也不会觉得他眼下笑得这般难看了。
殿下满心欢喜地带着东西回来哄人,本以为他会高兴,可这哑巴却连笑容都给很勉强。
他都这般忍让了,这哑巴怎么还不肯知足呢?
这一桌子人高高兴兴地围在一起吃饭,黏糊得活像是一家四口,只有他一个人被隔在外头。
他融不进去,只想把那哑巴拽出来。
为了给这哑巴置办路上的行装,他连早午膳都来不及用,来回赶了一路,这哑巴怎么也不问问他,用过午膳了没有?
殿下从未感受过这般委屈,他是高高在上的雁王,是只手通天的天子辅弼,所有人对他都是百般讨好,哪怕是那位明堂上的天子,九五之尊,也当对他俯首帖耳。
这哑巴凭什么?
偏偏他又确实没有不听话,谢时观也实在找不到由头发作,这时候对谁动怒,都像是恼羞成怒,太没面子。
因此殿下闷气了半晌,便又一言不发地抽身离开了。
沈却忍不住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猜到他可能是生气了,可自己方才分明一直是顺着他说话的……大概是没有跪下谢他的赏吧?
陶衣如见他眼里又泛起愁色,于是伸手轻轻拍了拍他肩:“别看了,他走了才好,走了咱们都自在。”
说罢便起身来,把谢时观带来的那些糕饼盒子都挪到了台子上去,怕被那人听见,因此陶衣如只敢悄声道:“谁稀罕这些……”
“吃饭吃饭。”
*
用完午膳后,沈却想帮着她们一道收拾,可却被以他抱着崽子不方便的理由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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