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刻,沈却几乎什么也听不见,什么都想不了。
那只探入他亵衣的手,再次把他拽进了那他本不愿再回想起的炼狱里去。
熟悉的小屋、熟悉的黑夜,那个人、那双手,那仿佛烙在他记忆中的,数不清的梦魇。
无论他再如何不情愿,再害怕、再疼再痛,那个人也不会将他的求饶放在心上,只会把他当做玩物一般亵弄,逼他在那无边的业火里沉浮。
那一霎恍惚之间,沈却已经分不清了,眼前这人究竟是殿下……还是林榭。
作者有话要说:
注:明末东林六君子之一杨涟于狱中濒死之际写下的文字,上下文为:“家倾路远,交绝途穷,身非铁石,有命而已。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仁义一生,死于诏狱,难言不得死所。何憾于天?何怨于人?”
第八十章
谢时观坐在榻边上, 借着案上那盏宫灯透出的朦胧光线,惝恍地望向了缩在床尾角落里的那个人。
那哑巴微微发着颤, 拿他当洪水猛兽一般, 连抬目看他一眼也不肯。
那件事……不是都已经过去了吗?
他已经改过了,也坦诚地同他摊了牌,这哑巴逃跑的事儿, 他也都做不计较了,又是好声好气地将他迎回府来, 又许诺给他和那崽子以身份地位。
他对他究竟用没用心, 难道还不明显么?
“还想要本王怎样?”雁王盯着他眼睫,看着他眼角泛现的一点微红,声音忽然压了下来, 怒也不像怒, 反倒透出几分闷倦来,“本王对你、对这崽子, 难道还不够好吗?”
那哑巴低头不应。
谢时观冷笑起来, 咬着牙质问他:“一定要这般折磨我么,沈却?”
还是良久的沉默。
心跳在谢时观的胸腔里跳得飞快, 虽然他不愿承认, 但满常山的死的确给了他很重的打击, 过了今日,朝中甚至还有一堆破事都在等着他收尾。
殿下心烦得要死, 连夜赶回府中,也不过是想抱一抱这哑巴而已。
可偏偏他却这样避着自己。
那怒意就像是一锅沸烫的滚水,一点点地往上升腾着, 可就在那怒意行将攀升到顶峰时, 那口铁锅却又像是徒然破了个大洞, 于是积累的怒意顷刻便流泻了出去。
直到此刻,殿下才终于明白,原来这件事一直都没有过去,反而成了长在那哑巴心里的一根刺,横陈在他们之间的一堵墙。
平日里不提起、不触碰,便就安然无事,可它其实就在那里。
沈却也一直都没有放下芥蒂。
谢时观宁可他捅自己一刀,见了血、解了气,心里的疤或许也就掉了。可这哑巴却偏偏不肯怨、也不肯恨,熬得那伤口结成了茧,将他那颗心也越裹越紧。
殿下忽然觉得好累。
他站起身,而后将停在案上的那盏宫灯吹熄了,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转身走了出去。
屋内灯火一熄,寂静良久。
榻上的沈却缩在那角落里喘息了片刻,等到那胸腔里的心跳声渐渐缓和过来后,他便俯身匆匆将思来安置好了,随即也走出了那屋。
只见那碎琼乱玉般的冬雪之下,若有似无的朦胧月光在檐下割出了一块框正的画布来,而雁王就立在那画面之中,一动不动的。
夜风拂动着他身上那垂顺的衣摆,虽看不见殿下的脸,可沈却莫名觉得,就连那背影都隐隐透出了几分寂然与落寞。
他不敢上前去,因此便只好悄没生息地站在殿下身后,陪他一道受着冻。
沈却还是第一回 ,在殿下身上看见落寞的影子,几乎是同一时间,他又想起了他腕上的伤,心里便更抑不住地自责了起来。
可他也不知道自己那时究竟是怎么了。
这哑巴以为自己脚步很轻,殿下应该不会发现他,可过了半晌,却忽听前头的谢时观突然开口道:“回去吧。”
沈却愣了愣。
却见雁王倏地走下了矮阶,没了顶上檐瓦的遮蔽,那细小的飞雪便蹭上了他发梢与衣袍,而后又是低低一声:“夜里冷,傻站着做什么?回去睡啊。”
可后头那哑巴却不肯动,见殿下要走,他便也低着头跟了上去,而后那样小心翼翼地,拿着一条干净的棉巾覆在了殿下那只被他咬伤的腕子上。
这条棉巾方才叫他揣在手中,让体温给烘热了,贴上去时是干燥的,还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温度。
但过了这么久,那腕子上的血迹其实早就干了,就连齿印也淡了些,沈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贴上来。
可只是主动地探出这一只手,虚虚地压在那棉巾上,便已折没了沈却一身的勇气。
谢时观这才肯回过头来,垂眼看向他的手。
“都干了,”他说,“还擦什么?”
说着他便将那只手轻轻往回一抽,沈却不敢去追,因此那方棉巾便滑落到了雪地上去。
他看见这哑巴的头越来越低,像是在看落在地上的那张棉巾,可是那又有什么好看的?
谢时观自知今夜情绪不对,每多看这哑巴一眼,都叫他心里更闷一分,因此也不打算再待下去了,一抿唇,冷冷地:“回屋去吧。”
说罢便踏着雪出了院。
于是这兰苼院里便只剩下了那哑巴还愣在原地,夜风吹过,带着冷冽刺骨的寒。
沈却慢慢弯下身去,捡起了那张巾帕。
他知道自己好像惹殿下生气了,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那样笨,方才那小心翼翼的讨好,恂恂地触碰,便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大胆的求和方式了。
可惜殿下……似乎并不喜欢。
*
翌日,卯初。
沈却起身时天还没亮,迷迷糊糊地点了盏矮烛,而后又去翻了翻那长案上摆着的衣箱。
这案上不止有他的衣箱,还有殿下的,又重又厚的一只朱漆戗金缠枝莲纹衣箱,把他那只用的掉了漆的寒酸箱子都给挤到边上去了。
怕把思来吵醒了,沈却的动作一直很轻,打开那衣箱,翻出了一年以前自己穿的那身官服,轻轻抖开来。
这身绿沉色的官袍,像是不久前才被人浆洗过,闻嗅起来也没有那种搁置了很久的霉腐味,沈却心里不由得觉出几分奇怪来,他人都不在王府,谁又会闲着没事替他浣洗这些衣物呢?
沈却本想换上官袍,可心里又拿不准殿下的意思,再说了,他若去了校场晨训,思来该让谁帮忙看着呢?
才到京都,那奶娘便叫沈向之给遣回去了,既是要给小世子选奶娘,那必定是要从京都里甄选的,知根知底才是第一关,一顿筹备遴选下来,想必也还须费上个几日的功夫。
如非必要,沈却也不想把思来交给乳母侍养,可他既回了王府,又怎么能日日都缩在屋里奶孩子呢?
到时只怕连府中的亲卫仆从们也都要看他不起了。
正当他犹豫之际,远志却忽然敲响了屋门,才被沈落教训过,他的声音自觉地低了下来:“大人,您醒了吗?”
沈却忙去应了门,屋门一开,远志便端着盆热水进来了,瞥见那里头放下的床帐,他以为谢时观也在,因此声音便放得更低了:“沈统领要奴过来嘱咐您一句,他说您腿伤未愈,还是静养为妙,开春前都不必早起去校场了。”
“至于开春以后嘛,还是得听听……”他的目光不自觉地便往榻上看了眼,“雁王殿下的安排。”
沈却见他这般小心翼翼的,因此抬手比划了一句:“殿下不在这儿。”
远志立即便松了口气,腰板也没那般紧绷着了,瞥见了沈却小臂上挂着的官袍,那小奴眉头一挤,很痛苦似的,嘟囔着抱怨道:“大人不在的这段时日,可累惨小奴了。”
沈却垂眼看向他。
远志自知雁王乃是全府上下的主子,被他差遣来差遣去的,倒也不算什么。
可为了和许久未见的沈却拉回几分亲近感来,远志还是顺着往下说道:“王爷住在院里那会儿,常常会把大人留下的那些衣裳弄脏,又不肯让小奴送去外府给婆子们浆洗,便只好都由小奴来浣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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