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你救我之时,我……已是天弃之人,并无至亲。唯有一己性命,无牵无挂。”
“我救你,本不为此。”无忧子说,“修无量神功是必死之局。”
“若修习无量神功真的可救无数之人,又为何不可赌上我一人之性命?便是后来走火入魔,罡气反噬,也要搏一搏!倘若我不成,也已尽力。”谢太初跪地,仰望无忧子,掷地有声,“民生艰辛,不止于我。家国兴亡,匹夫有责。我已想得清楚。还请师尊教习我!”
无忧子站在廊下,仰望蓝天,只觉悲伤无力。他拦不住谢太初,自一开始他便知晓。
许久后,无忧子叹息一声道:“好,我教你。”
*
谢太初手中子母剑招招朴质又狠厉,便是装备精良的骑兵,在他手下亦抵不过三招毙命。
他身侧三丈之内,鲜血铺遍,残肢遍地。
失去了主人的军马茫然四散,他一声血腥,抬眼看过来的时候,便是久经沙场的骑兵队伍,亦被他气势所迫,不约而同后退了一步。
薛百户一拽缰绳,怒斥道:“你们退后作甚。老子的队伍两百人,盾牌长矛人人都有,他不过一个道士,还能凶残过鞑靼兵?怕什么怕!上前给我碾压过去!”
“……百户,他好歹是舒厂公看上的人,也是宁王看重的国师啊。万一咱们真……到时候怎么交代?”副将劝他。
“放屁!战斗之中,焉能顾虑这些!不杀眼前人,就追不上赵渊。这难道不是死罪?”
这边骑兵竟一时起了争执。
让战斗双方都略微得以喘息。
然而谢太远并不太在乎——和离书压在他胸口,似一把钢刃,已将他左胸剌开,剧痛随着心跳一起一伏,让他无比难忍。
这样的痛楚和窒息压倒了眼前的危机,压倒了这生死之争。
他的思绪在这时间的缝隙中,不由自主地又飘远了一些。
*
天下动荡、北边外族逐年蚕食大端疆域;数年灾祸丛生,东北大旱而江浙洪水;秋末温度便开始骤降,奇寒彻骨,冻死民众无数。
——大端朝病体沉疴,乱世之象已现。
夜观星象,又演周易。
布乾坤阵,推天地卦。
紫薇端坐命宫,帝星初见,而谢太初的命数却隐匿卦象之中看不见端倪。
他向师尊辞行,下山抵京,以倾星阁门徒身份受朝野上下重视,于朝堂上见宁王,与卦象无二。
众人皆命系宁王。
大道之争还未开始,在他眼中却似已尘埃落定。
他被指派为太子道学侍讲,寻找那个契机——
逆天改命,为大端再续寿命的契机。
*
去年顺穆圣皇后忌日前后,于太子赵霄的端本宫内讲完大道,太子对他道:“孤有一皇侄,是肃王次子,常年留京,在孤膝下长大,他脾性恭良温和,又聪慧过人,孤素来疼爱之。只可惜双腿少时有疾,访遍名医而不可治。孤知道长医术高超,已派人请他过来,道长可为其医治?”
“在下自当竭力而为。”
说话之间,有轮椅滚轴之声自殿外而来,宫人唱道:“乐安郡王到——!”
人未至,而声先达,谢太初听见了那个声音。
“赵渊见过太子殿下。”
这个声音委婉动听,字正腔圆。
像是打磨过的玉珠落在盘中清澈,又似春日第一场细雨拍打竹叶婆娑。
是少时清晨的山村,被仙雾萦绕,放牛童引牛行走于田间,牧歌傍身而来。是傍晚火烧云下,清澈的溪水旁,母亲浣纱时引起的层层叠浪。
车轮滚滚,进入殿内,人影已现。
太子赵霄对他:“凝善真人,这便是孤的侄儿,乐安郡王赵渊。”
谢太初起身去看赵渊。
他好像见过他。
是在梦中,在斑驳的记忆中,在无法追溯的前世轮回中,仿佛他是少年创痛中遗失的那片喜悦,又或者是悟道中勘不破的那个谜题……
然而他看不清赵渊的未来。
赵渊的命途迷雾重重。
乐安郡王无措地垂下眼帘,笑问:“凝善道长为何这般瞧我?”
他掖袖后退一步,起身作揖,不卑不亢道:“在下谢太初,道号凝善。见过郡王殿下。”
“素闻道长雅名,道长不必多礼。”乐安郡王回他。
在这一刻,他已入魔。
所谓契机,倒不算重要。
他想救赵渊的念头,已在救天下之先。
赵渊只能做必然之契机。
*
谢太初反手持剑,将一人拽至马下斩首,鲜血飞溅之时,自己气血翻涌,一口血吐了出来。
他缓缓起身,以袖拭面,自己的血与敌人的血混在一处,在掌中竟分不清楚。
薛百户一看,只觉得时机已到,拔刀喊道:“兄弟们他受重伤了,一起上啊!”
剩余骑兵精神大振,一拥而上。
谢太初原地站着,对周遭危机不闻不问,他浑身真气乱窜,却并不在乎,只怔怔看着掌心。
薛百户手中苗刀并不含糊,抬手便砍。
可谢太初已似鬼魅一般消失在了原地,还不等薛百户有所反应,他已闪现在了薛百户身后,短剑抵在他的喉咙上。
谢太初声音飘忽,问他:“他说我是欺世盗名之徒……你说……我是不是……我亦觉得自己卑劣。”
薛百户浑身发抖:“放开我、饶……”
谢太初哪里理他,自顾自道:“他想让我爱他,我却只想让他逆天改命,与赵戟一争天下。”
他抬手一刀,割断了薛百户的喉咙。
鲜血喷出来,染红了他的衣袍。
无力挣扎的薛百户倒在雪地里。
*
居庸关附近的这场屠戮终于结束了。
红色的血流淌成河,从山涧缓缓蜿蜒而下。尸体的温度让整个山谷间烟雾蒸腾,隐隐有些红色。
大黑马从密林中小跑出来,顺着熟悉的气息钻入雾气深处,直到走到一人身前。
那人长剑插在地上,不知道何人断臂之间,手中只有一柄猩红的短剑,之前短剑只是血红,如今饮饱了人血,已猩红发黑。
他浑身道服湿透,贴在身上,发髻散乱,长发披肩,连长发都已湿透浸润人血。整个人坐在道中箱笼上,以肘撑膝,疲惫不堪。
大黑马上前,舔了舔他的脸。
于是谢太初恍然回神,摸了摸大黑马的下巴。
“你还在。”
大黑马呼噜一声。
他又看手中短剑。
“此子母剑名曰道魔,长剑为道,短剑为魔。本意是以道心压制邪魔,以警醒自己走无情大道。可如今……”谢太初自嘲笑了,又咳出血来,他捂着胸口急促喘息许久,“终归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罢。”
大黑马甩了甩尾巴。
“我……做了些错事。”谢太初说,“伤害了、伤害了我至亲之人……”
他看着自己的手,有些疯癫笑了几声:“可没有办法,我看不到他的命数,他本应死在谒陵之乱中。若他不争这天下,不为这苍生而活,便没有未来……”
他扬天透过迷雾去看苍天。
“我见他,便懂了。宁王命定,众生命定……我却不愿他身死在先……我要推他出这命中注定的死局。”
便是入仕从龙,便是身陨,不悔。
*
他安静了好一会儿。
剧烈的消耗,浑身的伤痛,还有体内已破无情道后乱窜的罡气都让他眼前恍惚,故而过了半晌他才能强撑着开口。
“我要去见他。”他说,“看看他……便是远远的瞧一眼……似乎也没有这么难受。”
他踉跄站起来,把箱笼打开,翻找一二,随便拽了件衣服,乱糟糟地披在自己肩头,也不管是什么,只要不让自己再失温死在这里便好。接着他拽着大黑马的鬃毛翻身上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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