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宴厅东头出来一个小宦官,扯嗓喊了万岁,一众人急忙起身要恭迎,便见到赵铉从厅东进入,许是因为在河间待了几日,行程又仓促,面容里带了一丝憔悴。
赵铉不经意间往下看了一眼,竟然发觉赵封炎站在元铭旁边,脸色立时阴沉了下来,目光里带刺,又扫看了几眼。
直把赵封炎看的回了自己的位置,才把那骇人的视线收回。
赵封炎还只以为表兄在怪他乱了规矩,并未多想,还朝赵铉顽皮地笑了笑。
入座后,赵铉倒也一切如常,与众人寒暄起来。言语间乍一听是亲切的,实则带着客气的疏离。
元铭离他较远,只觉总盯着他看,甚是不恭,便稍稍垂首,暗中窥视。
三巡酒后,李德芳带着一队宦官进来,众人便纷纷起身,有说有笑,折柳枝,插柳条去了。
赵铉很堂皇的举着酒盏过来,与陈大学士稍稍寒暄。两人脾性想投,言语间没了许多官腔。元铭正恭敬听着,不敢插话。
赵铉举盏忽地笑道:“元修撰为何如此拘谨,是怕朕将你逐出宴席不成?”
陈大学士当场开怀大笑了一声,回头对元铭道:“咱们万岁甚是豁达,仲恒,你不必拘礼,当与万岁爷多多接触才是。”
元铭只觉这感觉怪异极了。多多接触……还能怎么接触?!
元铭脑中即刻浮现出那些大不敬的画面来,只感觉这颗心要跳出胸口了。
一时不知说些什么,耳尖泛红,只颔首干笑一声:“陈大人所言甚是,下官谨遵教诲。”
陈大学士又笑道:“仲恒平日很是健谈,并非如此。许是近里见圣,有些惴惴。”
又回头朝元铭调侃:“仲恒,御前失仪,不若你先自罚三杯?”
元铭解脱般地笑笑:“是,理该如此。”说着赶紧离开他们,回桌席找酒去了。
身后又传来赵铉的声音:“元卿似是有些怕朕,朕与他先聊上几句,先生自便就好。”
陈大学士呵呵笑了笑,又点点头道:“仲恒实为可塑之材,想来能与万岁聊至一处。”李德芳极有眼色的过来,引着陈大学士去折柳枝了。陈大学士笑着随口推脱两句,便跟着李德芳出了宴厅。
元铭脊骨霎时崩了起来,慌张的四下看看,才发觉厅中只有稀稀落落几个官员,都离自己尚远。
待他刚摸到酒壶手柄,手背便被一片温热覆住,惊得他差点把酒壶丢了。
“万岁……此乃宴厅,还请……”元铭眼睛不住的在厅中四下扫看,生怕谁往这边看过来。
赵铉很坦荡地从他手里接过酒壶,替他斟了酒,慢声道:“元卿不必紧张,陈大学士方才言之有理,你与朕,该多多接触。”
元铭真是无话可说,正准备把那杯酒吃了, 忽而想起了什么,急忙道:“万岁,杯盏方才沾了尘,恕臣不敬,且容臣稍做濯洗。”说着把赵铉斟好的那杯酒倒在地上,又拿了茶来,洗了一下杯沿。接着重新给自己斟酒。
赵铉微微笑了一下,往身后瞥了一眼,便借着高桌遮掩,暗中牵住了元铭垂在身旁的左手。
元铭惊得右手不稳,立时把酒洒了出来。蹙着眉头低声道:“晚些……晚些再叙,不成吗。”
赵铉左手持杯,自顾自饮酒,边饮边道:“不成。迫切。”
赵铉饮了酒,戏谑道:“你与万岁饮酒,两眼竟看向别处?”
元铭视线在厅中扫视半晌,才惶惶然回过头来,见他面上犹带笑意,不自觉又挪开了眼:“怎么去了趟河间府……形容憔悴。”
赵铉沉默了片刻,才说道:“宗亲敛财太甚,民怨四起,先拿远亲开刀。”
元铭听完,惊恐回头,急忙解释道:“是微臣僭越。”
赵铉手指在他手上摩挲了两下,正准备再说些什么,赵封炎从外面风风火火回来了,手里揪着一只蹬着腿的灰兔子。
“仲恒,给你个好东西玩!”
元铭看到他进来,惊地猛抽回了手,心神不宁道:“这,这兔子哪来的?”
赵封炎眯了眼瞧他,疑惑道:“你脸好红,热?走,与我去外面。”
又往后看了看赵铉,笑道:“万岁爷也一道儿来?闷在厅里无趣。”
细看之下,只觉赵铉脸色阴沉无比,嘀咕道:“表兄可是龙体不适?”
赵封炎总觉他们二人说不上的诡异,遂微仰了头,视线在他们之间来回逡巡。
一时间三人均是无言。
片刻后,赵封炎一扯嘴角笑了,“原来如此。”
赵封炎将兔子丢进元铭怀里,上前两步,挑衅道,“我想去教场开开弓,宫里闷得慌。”又佯装遗憾道:“少时皇太子常与我做伴校场,只是如今万岁爷日理万机,怕是没这个心力玩些骑射羽猎了。我煞是孤单。”
赵铉起先没说话,待他要走了,忽扬声道:“待此宴结束,同去教场。”
又往前走了两步,“你儿时惯会抢朕的刀箭把玩,如今也要如此?”
赵封炎抄起元铭的酒盏,一口饮下去,笑道:“咱们各凭本事。万岁爷可别以权相欺,胜之不武。”
万岁爷死死盯着那酒杯,继而抬眼,又盯上赵封炎,冷笑了一声。
两人剑拔弩张地站在厅里,夏风都变得凉了许多。元铭抱着兔子在旁边看了看,靠着桌,不由调笑道:“你们二人倒是有趣得很。”
直到李德芳插完柳条儿回来,才将万岁爷唤走,继续开宴。
——二十二——
宴席后半截,赵封炎又借着一点小由头,有意无意与元铭寒暄几句。
元铭只觉得他今日十足的殷勤,笑道:“世子爷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才要这般赔笑?”
赵封炎又给他斟了酒,微微笑说:“我如此乖巧,还能做什么对不起哥哥的事?”
元铭左右窥视,低声道:“小点声,尚在宴中,莫乱了规矩。”
赵铉眼看着那两人低声笑语,不由唤道:“德芳,赵烁方才出去的时候,插柳枝了么?”
德芳迎着这轻唤两步上前,稍俯了身子听。可不待德芳回答,他又阴恻恻道:“朕怎么记得,他没有。”
李德芳打量着赵铉的神色,心里盘算了一下,才低声回道:“皇爷,不若……让他出去,重新插过?”
赵铉正准备点头,脑中突然浮出赵封炎那句「以权相逼」,只感觉这四个字如同一座大山,压在心里,把他压的实实在在。
霎时整个人都不畅快,闷得喘不过气,不得不深深吐纳一口,才平复下来。
“不必了德芳,就让他在厅里。看他还能翻出个花来。”
举杯推盏间,宴席已至尾声,众人纷纷寒暄着离席,而厅中两个身形高挑的人仍未离去,仿佛潮水褪去后,留下的礁石。他们一上一下,隔着宴桌对视。
元铭先是闻到风中透着一股硫磺的味道,再远眺,才逐渐看清教场外摆着两口大炮。
皇城西北的教场,实际主要用来娱乐,并无什么作战能力。
场内演练的众人,均是由宦官组成的「净军」,放眼望去,皆窄袖戎装,精神头儿十足。
远远瞧见圣驾,便有两个穿红曳撒的宦官过来行礼,接着引众人进入教场。他们小帽上插着长雉尾,随着步子轻轻摇晃。
跑马营中,有两个宦官正在御马。瞧见圣驾,即刻翻身下马行礼,又给世子问安。
赵封炎见到那匹良驹,便来了兴致,眸光熠熠,回头道:“这马昨日还不听话,我与他玩了两个时辰,便乖顺了。”
赵铉轻声一笑:“驭马有何难,吾弟当学学驭人。”
这话一出。赵封炎脸上的笑意淡了,倒也从容:“我向来不擅攻心,以真情动人罢了。与你不同。”说着,赵封炎单手撑按,一下翻身跨上那匹赤霞马。
跑马场有些扬尘,元铭跟着入了其中,不由眯起了眼,只觉两人话里都夹枪带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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